太后郑岚君回宫当日,即如常至兴庆宫向太皇太后赵芮请安。
赵芮端坐,身着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已明显苍老,但眼中的光依然锐利。
“妾拜见太皇太后,伏愿太皇太后千秋万岁。”郑太后低首,言行恭顺。
“起罢。”赵芮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家常的温和,“此行,车马劳顿,亦甚辛苦。”
“谢太皇太后体恤,得归外家省亲,乃妾身之幸。”郑太后起身,侧身坐下,姿态恭谨。
宫人奉上茶,为是年新贡的蒙顶石花,汤色清亮,香气却压不过殿内厚重的沉香。
赵芮端起茶盏,用盏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却不饮,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声音忽似飘远:“愔郎在时,最爱此茶。”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盏壁,“他尝说,此茶初尝清苦,回味却甘。”
“然…”赵芮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一直挺直的肩背不觉一松。
先帝,周宪帝夏侯愔生命最后几年连遭丧子之痛,又为朝政倾轧所累。
郑岚君忽又想起早夭的悼惠太子和平昌公主,心底的旧伤隐隐作痛。
殿内空气微微一滞。
郑岚君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妾愚钝,尝不出其中精妙,只是按制供奉而已。”
“茶如人,需懂其性,方知其味。”赵芮抬眼,目光落在郑太后脸上,“尔虽不懂茶,却最懂‘按制’二字,此即甚好。”
此话言外之意,郑太后何尝听不懂,她垂眸:“妾谨记太皇太后教诲。”
赵芮放下茶盏,青瓷茶盏与桌案相触,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尔今日既来,老身自当与尔商议为大家立后及采选嫔御之事,大家年已十六,中宫之位不可久虚,老身已定人选。”
郑岚君的心缓缓下沉,面上却适时露出关切:“不知太皇太后选定的是哪家淑女?”
“老身的窦氏女孙,窦望与长乐长女。”赵芮缓缓道,“她尝随长乐入宫向老身问安,尔亦见过,知书达理,颇娴内则,更出身名门,可堪中宫之选。”
郑太后想起那位在宫宴上安静坐在长乐大长公主身侧的少女——窦贻瑄,与今上同岁,年方十六,眉眼端正,行止亦甚为合礼。
但,她被选为今上中宫,是因为她是赵芮的亲外孙女。
“太皇太后慧眼。”郑太后声音平稳,“窦家小娘子确是上上之选。”
赵芮继续道,“信王已年满十四,亦当议婚。老身想将侄孙女、左骁卫赵诠第五女许与其为正妃。尔意下如何?”
左骁卫赵诠,赵芮之侄,在赵氏这一代子弟中颇有才干。。
郑岚君得体地微笑道:“太皇太后思虑周全,妾闻赵家小娘子资性甚佳,必是信王良配。”
赵芮早已对郑岚君表面的顺从习以为常,“为大家采选嫔御之事,亦需着手。按制,除皇后外,当择世家淑女数人,充备后宫,以广皇嗣,此事尔与六尚当安排妥当。”
“妾领命。”郑太后再次拜答。
“去罢。”赵芮挥了挥手,重新阖上眼,仿佛倦了。
郑太后退出兴庆宫时,日头正烈,照在汉白玉台阶上,明晃晃的刺眼。她扶着宫婢的手缓步走下,背脊冰凉却挺得笔直。
先帝膝下诸皇子皆早夭,今上乃小宗入继,非先帝亲子、太皇太后亲孙,太皇太后在还政今上前选立亲外孙女窦氏为后,必是期望其能诞下流着自己血脉的储君。而自己一个无亲子的太后,虽名分上为今上嗣母,但有的,不过是“按制办事”的资格。
是日,宁寿宫。夏侯允值听完郑太后转述的在兴庆宫的对话,面上并无波澜。
日光穿过庭院中蓊郁的梧桐,在殿前的青石地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斑。蝉声初起,尚不聒噪,只在树荫深处试探性地鸣着,一声,又一声,像是怕惊扰了这座宫殿的寂静。
“劳母亲费心,”他转过身,语气平和,“太皇太后既已定下中宫人选,儿自当遵从。”
郑太后看着他,这个她名义上的儿子,自八岁入宫,渐渐学会喜怒不言于色,学会在赵芮面前扮演恭顺,学会在朝臣面前维持威仪。但此刻,他面上那种过分的平和,还是让她心底发涩。
“大家……”她欲言又止。
“母亲不必忧心。”夏侯允值亲为太后斟茶,语气轻松,“窦氏名家子,性情贤淑,居中宫之位,并无不妥。信王得配赵氏,亦是良缘。”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真是两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只是,”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窦氏若为后,后宫……”
“后宫之事,自有规矩。”夏侯允值打断她,“儿既为天子,当以社稷为重。私情小事,不足挂怀。”
“大家既已明白,我便可安心。采选之事,我会着手安排。”
“谢母亲。”
回到延英殿,夏侯允值才阅奏章片刻,便站起身,向窗外眺望。庭中那棵百年银杏,此刻枝叶正盛,浓绿的扇形叶子密密层层,将日光滤成一片晃动的、温润的绿意,不似秋日的金黄绚烂,自有一种沉甸甸的生机。
“我心慕尔。”
他又想起那日在霍宅,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的震惊、迟疑,最终化为羞涩的应允。
可他亦知,这份心动,在兴庆宫的意志面前,轻如尘埃。
她会入宫,他会给她名分,但是中宫之位,必属窦氏。
长乐大长公主宅庭中石榴花开得正盛,灼灼如霞。长乐大长公主夏侯净珩端坐于敞轩竹帘下,手中握着一卷《汉书》,目光却落在两个女儿身上。
长女窦贻瑄临窗而坐,正在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十六岁的少女肌肤莹白,身形窈窕,握笔姿势亦极端正,手腕悬空,笔尖在宣纸上徐徐移动,留下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小楷。
“阿姊这字真好。”十岁的幼女窦贻瑧从棋盘边抬起头,手里还捏着颗棋子。
她面前的棋局已初具模样,黑白子错落有致,竟自能对弈——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斗得认真。
贻瑄闻声抬眼,温柔笑道:“你倒沉得住气,自下了许久。”
“崔师傅说,弈者当静心。”贻瑧说着,落下一颗白子,堵住了黑棋的气眼,“不过自下,总无趣。”
长乐公主放下书卷,端起青瓷茶盏:“既无趣,何不暂歇片刻?”
“此局将毕。”贻瑧头也不抬,“这局黑子要输三目半——若在第三十七手时不贪角地,改守中腹,或许能赢。”
她说的第三十七手,是半个时辰前落的子。这孩子竟记得清清楚楚,还能推演变化。
长乐看着次女专注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动。贻瑧甚机敏聪慧,七岁能诗,八岁通晓音律,九岁开始学棋,不过一年已能自己复盘推演。但她从不在人前卖弄,也知分寸——该安静时安静,该说话时说话。
一旁,贻瑄已搁下笔,仔细将临帖吹干,又取过一方素帕,细细擦拭指尖沾染的墨痕。她每一举皆合乎闺范尺度。
“阿娘,”贻瑄轻声问,“前日送去的补药,四嫂可用否?”
提起子妇梁氏,长乐眸色一黯。
梁氏年十五于归窦氏,与四子窦敔本是一对恩爱的少年夫妻,窦敔自幼聪颖早慧,年十六即中明经科,孰料婚后不满一年,竟一病而逝。梁氏年少守寡,且无子嗣,自此忧念成疾。
“用了些。”长乐收回思绪,轻叹道,“只是尔嫂心思郁结,药石终究……”
她没说下去。
“我午后再去看四嫂。”贻瑄柔声道,眼中满是怜惜,“前日寻了本新抄的《心经》,字迹极工整。这些时日又新做了对软枕,绣的是缠枝莲纹,素净雅致。”
她总思虑周全。知未亡人不宜见喜庆花样,连莲花都选了最素净的缠枝纹,而非并蒂或鸳鸯。
长乐点头:“尔有心。”
话刚出口,她心头却猛地一刺,又想起两位早逝的同母姊妹——义宁和永嘉。
义宁,她的同母姊,最是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父亲州成帝在位时即下嫁清河张氏的张广毅,婚后情意甚笃。张广毅颇有才干,却猝逝于强仕之年,义宁初为未亡人时,为免母亲担忧,强敛戚容,可不想终因沉哀攻中,一病不起,次年竟随之而去,年仅三十六岁。
同母妹永嘉出生时,母亲赵芮年已四十,故对幼女爱怜至甚,与胞姊义宁和长乐相比,永嘉性情更为活泼爽朗,十六岁时,兄长将其许配与当时的宠妃宸妃皇甫氏之兄皇甫晟,母亲赵芮一度反对这门婚事,但永嘉婚后与驸马皇甫晟琴瑟和鸣,恩爱逾恒,但两人膝下独子早夭,后来皇甫家更以谋逆罪覆灭,皇甫晟亦坐诛。
之后永嘉在公主宅,终日闭门不出,矢志守节。
赵太后震怒,永嘉身为太后亲女,天子之妹,贵为长公主,岂可为一罪臣守节。
后来母亲为永嘉再择柳述为驸马,永嘉素来纯孝,不愿母亲为己忧心,故同意再嫁柳述。柳述性情温和,二人婚后也算和睦,但婚后不满三年,永嘉竟于孕中不幸病逝,年止三十,令母亲追悔莫及。
“阿娘?”贻瑄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为何眼赤?”
长乐这才察觉眼角有些湿润。她轻轻拭了拭,笑道:“不过是风迷眼,无碍。”
贻瑧暂停棋局,走到母亲身边,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阿娘擦一擦罢”,眼中有关切,却不多问。
长乐接过帕子,心中更添复杂。
贻瑧又回到棋盘边,重新摆起棋子,神情专注。
“阿娘又在想二位姨母吗?”贻瑄轻声问。
长乐点头,目光却落在院中那棵石榴树上。
“二位姨母命薄。”长乐轻叹,声音发哑,“尔嫂亦命薄……”
她没说完,但贻瑄已懂。
贻瑄重新铺纸研墨,欲再抄经书。
长乐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念珠,颗颗圆润,温凉如玉。
为家族,她将长女推上凤座,但有时,她又担忧甚至后悔将长女送上那条路。她能做的,只是尽力提点教诲。
和政长公主宅位于长安城东的崇仁坊,霍宁婉已在此居住数月。
名为长公主侍女,但长公主只是令她虽教习女官学习宫廷礼仪,偶尔陪长公主说话。
教习女官姓严,眉目肃然,要求严苛。每一笔字,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次呼吸的频率,都被反复纠正。宁婉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生铁,在被狠狠捶打、重塑。
宁婉学得认真刻苦。但那些繁复的礼节、琐碎的规矩,对她仍是一种无形的枷锁。渐渐地,她又想起泾原,想起与兄长纵马,想起与母亲姊妹谈心。
但更令她难熬的,是等待。
自泾州一别,她再未见过夏侯允值。和政长公主说,大家回京后政务繁忙,加之太皇太后即将为其选定中宫,前朝后宫诸事繁杂,一时无暇他顾。
她时常想起那日校场上的玄色身影、书房中对弈时的温言、霍家小亭中握住她手时的温度、还有那句“我心慕尔”……
但有时,她又会想到母亲那句“福之为祸,祸之为福”……
一日,和政长公主来看望宁婉,带来一个消息:“采选之期已定明年三月。大家大婚之事亦已定,大家将纳窦家娘子为后。”
宁婉正在插花的手一颤,一枝海棠掉在案上。
“窦家娘子……”她低声重复。
“是窦家表妹,太皇太后外孙女,长乐姑母长女。”和政语气平静。
宁婉不语,只是沉默地将海棠拾起,插入瓶中。良久,她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恭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