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大师兄!等等我!”
十四岁的陆瑾元抱着木剑,气喘吁吁地追在青远山身后,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掩不住眼底的雀跃。
青远山走在前方,脚步本就不快,见他吃力,索性放慢速度,甚至特意停在岔路口等他。
陆瑾元像只撒欢的小兽,几步冲到身侧,把木剑往臂弯里一夹,笑出一对虎牙:
“大师兄,你走慢些嘛,我都快跑断啦!”
青远山没接话,只垂眸扫了眼他被汗水浸湿的衣领,目光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软意。
明明一柱香的路程,却走走停停,硬是走了半个时辰。
而在这半个时辰里,陆瑾元一直跟在身后,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大师兄,你说今天的凝露草会不会长得特别好?我昨天梦见它们都变成小人儿,排着队跟我问好呢!”
“大师兄,你刚才练的那个剑招叫什么名字呀?看起来好厉害,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
“大师兄,你说宗主师父什么时候能夸我一句有进步呀?我昨晚又偷偷练了三百遍劈呢!”
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活力,吵吵闹闹,将清晨山林的寂静切割成无数细碎的音符。
青远山倒也不嫌其烦躁,反而对这个精力旺盛、天真烂漫的小孩颇有纵容。
这时的青远山不过十六岁,眉眼间还留着少年人的清俊,脸颊的轮廓也未完全长开,带着点未褪的稚嫩。
可脊背挺直如松,气质却如深谷寒松般清冷孤傲,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陆瑾元却不怕,他眼巴巴地望着前方那道素白背影。
眼里闪着亮得惊人的光——那是对强者的崇拜,更是对“并肩”的渴望。
不禁攥紧木剑,在心底暗暗较劲:等我练好了剑,总有一天,也要像大师兄这样,站在高处,受世人敬仰,站在他身侧。
山风掠过,吹起两人的衣摆,一个沉静如月,一个热烈如阳。
小小的身影在蜿蜒山路上慢慢挪动,把这段路走成了少年人最滚烫的憧憬。
到现在,陆瑾元也从未忘记那日自己在心底下许下的诺言。
彼时山风正软,晨雾未散,那诺言却像颗种子,埋进少年心尖。
发了芽,长成缠人的藤,绕着自己往后数百年的岁月疯长。
陆瑾元喉结动了动,缓缓松手后退半步。
玄色宗主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自己明明已坐上宗主之位,能与青远山在宗门大殿并高而行。
可为何……
陆瑾元抬眼望青远山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清冷疏离,像隔着重重山雾,怎么也走不近。
“师兄说的是,往事便随风而去吧。”
陆瑾元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虚如缥缈,轻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又不禁往前挪了半步,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撩起青远山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那发丝微凉。
带着青远山身上惯有的雪松清气,像握住了什么抓不住的月光。
青远山站在窗前,身为修仙者,五感早已远超凡人。
陆瑾元那句轻得像叹息的“往事便随风而去”。
还有他撩发丝时细微的呼吸,都一字不落地落进自己的耳中。
心中忽然漫开一种难以言语的悲伤,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晕开一片模糊的灰。
可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便如朝露遇阳,消散得无影无踪。
很奇怪......
明明自己只有原主的记忆,而非真正的青远山。
而青远山向来不善应付这种失控的情绪,只惯于撑握全局,做执棋者,看旁人在棋盘上挣扎。
却为何此刻,会有这样陌生的、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心口的酸涩?
“陆瑾元,你该适可而止了。”
青远山猛地转身,冷声道。
陆瑾元指尖一顿,那缕发丝从他指间滑落,回归青远山肩后。
陆瑾元抬眼,眼中幽暗深不可测,却偏偏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是我越矩了,师兄。”只是我太过思念你了。”
很快又敛去所有情绪,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潮。
再抬眼时已是一片平静:“那师弟便不打扰师兄了。只不过我不得不提醒师兄,小心宋听雪。”
说罢,陆瑾元微微低头,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青远山皱眉,望着空荡荡的殿门,陆瑾元此番前来,到底有何欲意?
提醒他小心宋听雪是真,可那番纠缠旧事、撩发低语的亲近,又是为了什么?
另一边,陆瑾元回到住处。
偌大的主殿空空荡荡,只有烛火在地上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连风过檐角的铜铃都显得寂寥。
陆瑾元走到殿角一面看似普通的壁画前,指尖在画中青松的树根处轻轻一按,注入自身灵力。
壁画忽然泛起微光,地面竟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条通往黑暗的密道。
密室之中,画像多到令人心惊。
层层叠叠的画架从地面堆到穹顶,每一幅画的神情各异——
有练剑时眉头微蹙的青远山。
有批阅宗门律令时神情冷峻的青远山。
也有受封尊上时白衣胜雪的青远山......
全是陆瑾元亲手绘出,笔触细腻到连青远山额间那颗极淡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走到案桌前,指尖抚过一幅未完成的画像。
画中青远山正望着窗外竹林,侧脸清冷,却不知为何。
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陆瑾元像触摸珍宝般,指腹轻轻蹭过画纸,声音低哑得像梦呓:
“师兄,我一定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眼神如痴如狂,思绪却飘回当年山道上,青远山为他停下脚步的背影。
爱也好,恨也罢,都只不过是一个求而不得、痛苦至今的可怜人。
守着满室画像,守着回忆过活,活得像行尸走肉。
只剩一副空壳,等着某个永远不会注意他的人,回来填满那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