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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月落,烟雨归人

乌衣巷深

民国二十一年,金陵,暮春。

秦淮河的水,总淌得温软,暮春的风卷着两岸的柳絮,沾着画舫的胭脂香,拂过青石板铺就的渡口,晕开一江细碎的波光。月色落下来,溶在水里,把岸边的黛瓦白墙,朱红廊柱,都揉成了朦胧的水墨色,连风里的琵琶声,都慢了调子,咿咿呀呀的,裹着江南的软,江南的愁,在秦淮两岸,悠悠荡荡。

沈书晚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站在渡口的石阶上,伞面是素色的青,沾着几点新落的杏花雨,伞沿垂着的流苏,被风拂得轻轻晃。她穿一身月白的旗袍,料子是杭城最好的杭绸,领口绣着一枝疏淡的玉兰,针脚细密温婉,是母亲在世时亲手绣的。长发松松绾成一个低髻,簪一支银质的玉兰簪,没有珠翠琳琅,只鬓边别了一朵半开的白杏,衬得眉眼清隽,肤色是江南女子独有的莹白,只是眼底深处,凝着一点化不开的沉雾,像秦淮的烟雨,缠缠绵绵,散不去。

她刚从沪上回来,踩着暮春的杏花雨,踏进了这座阔别三年的金陵城。

沈家是金陵的书香世家,祖上三代皆是翰林,老宅在城南的乌衣巷,青砖黛瓦的院落,院里种着两株百年的玉兰树,春来开得满院芳馥,是金陵城里人人羡的清雅门第。只是这份清雅,在乱世里,终究抵不过时局的倾轧——父亲沈砚之是金陵大学的国文教授,因直言抨击时局,触了当局的眉头,半年前被寻了由头,革了教职,闭门在家,一夜添了半头白发;兄长沈书珩投了黄埔,去年随军去了北平,一封家书隔三月,字里行间都是烽火,只剩一句“家国无恙,方有小家”,烫得人心头发颤。

乌衣巷的老宅,还是旧时模样。朱漆的院门虚掩着,门环上锈着浅浅的铜绿,院里的玉兰落了一地的白瓣,沾着雨水,碾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的月光。书晚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惊飞了院角槐树上的几只麻雀,也惊得廊下的老仆福伯抬了头。

福伯鬓发皆白,脊背却依旧挺直,见了书晚,浑浊的眼里骤然涌了光,忙迎上来,接过她的油纸伞,声音哽咽:“小姐,您可回来了。”

“爹爹可好?”书晚的声音很轻,被院里的玉兰香裹着,温软得像秦淮的水。

“先生身子还好,就是心里郁着,日日在书房里抄书,不肯出门。”福伯替她拂去旗袍上沾的杏花雨,叹了口气,“金陵这阵子,不太平,街上到处都是巡捕,还有穿军装的人,乌衣巷的街坊,都闭门不出了。”

书晚颔首,没再多问。她在沪上的女子中学教书,三年来,听惯了时局动荡的消息,见惯了租界的繁华与凉薄,怎会不知这乱世的滋味。金陵是六朝古都,锦绣温柔乡,可在这风雨飘摇的年月里,再厚的锦绣,也抵不过枪炮的寒,再软的温柔,也扛不住山河的碎。

她穿过玉兰院,走到书房门口。雕花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墨香,混着玉兰的清芬,还有一点苦茶的涩味。书晚轻轻推开门,便见父亲沈砚之坐在窗前的书案前,一身青布长衫,头发花白,脊背依旧挺直,正握着狼毫,在宣纸上抄着《岳阳楼记》,笔尖落下,字字清隽,笔锋里却藏着一丝难掩的沉郁。

听见动静,沈砚之抬了头,目光落在书晚身上,先是怔忡,而后眼底漫开温软的笑意,放下狼毫,声音微哑:“晚晚,回来了。”

“女儿回来了,爹爹。”书晚走到书案前,替父亲斟了一杯温茶,指尖触到微凉的瓷盏,心里酸酸的。记忆里的父亲,眉目清朗,意气风发,站在金陵大学的讲台上,讲诗词,讲家国,眼里盛着光,如今却鬓染霜华,眼底蒙尘,只在看见她时,才漏出一点往日的温软。

沈砚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细细打量着,半晌才道:“沪上的日子,苦不苦?”

“不苦。”书晚笑了笑,指尖拂过书案上的宣纸,“只是念着爹爹,念着金陵的家。”

父女二人相对坐着,没再多说什么。窗外的玉兰落着花瓣,雨丝敲着窗棂,屋里只有墨香与茶香,还有一份不言自明的牵挂。乱世里的团圆,本就难得,千言万语,终究都化作了这份静默的相守。

入夜,雨停了。秦淮的月色,透过窗棂,落了一地的银辉。书晚坐在院里的玉兰树下,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诗集,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字迹,心里却乱得很。她知道,这金陵城的温柔,不过是镜花水月,时局如刀,山河破碎,这乌衣巷的老宅,这满院的玉兰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忽然,渡口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踩着青石板,慢慢近了。

书晚抬眼,便见渡口的月色里,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一身玄色的中山装,身姿挺拔,肩背宽阔,领口系得整齐,袖口挽着一点,露出腕间的一块旧怀表。身形颀长,站在秦淮的月色里,像一柄收了锋芒的剑,冷硬,却又藏着一点说不清的温。他的眉眼深邃,鼻梁挺直,下颌线的轮廓冷硬,眼底的光,像秦淮的深水,沉不见底,却在落在她身上时,微微柔了几分。

是陆则言。

书晚的心头,轻轻一颤。

陆则言,是她年少时的同窗,也是金陵城人人皆知的新贵。他出身寒门,却凭着一身本事,入了金陵的警备厅,三年前已是督察长,手握实权,行事沉稳,不偏不倚,在这乱世的金陵城里,成了一道旁人不敢轻易触碰的屏障。他与沈家,本是陌路,却因当年父亲在金陵大学教书时,曾提点过他几句,便与沈家结了几分薄缘。

她走的那年,他来送过她,站在这秦淮渡口,只说了一句:“金陵的月,永远等你回来。”

如今,她回来了,他也还在。

陆则言走到她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的沉雾慢慢散开,露出一点温和的光,声音低沉,像浸了秦淮的水,温厚而清冽:“书晚,好久不见。”

书晚站起身,指尖攥着手里的诗集,指尖微凉,唇角却牵起一抹浅淡的笑:“陆督察,别来无恙。”

月色正好,玉兰香浓,秦淮的水悠悠淌着,岸边的画舫传来几声琵琶的轻响。两人站在院里的玉兰树下,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三年的光阴,隔着乱世的风雨,竟一时无话。

只是眼底的那份惦念,那份安稳,却像这院里的玉兰香,从未散去。

金陵的夜,温柔得不像话。

可他们都知道,这温柔的背后,是山河的风雨,是时局的倾轧,是身不由己的前路。

秦淮月落,烟雨归人。

故人相逢,心事沉沉。

这乱世的江南,这温柔的金陵,终究是要把他们的命运,紧紧缠在一起,躲不开,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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