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金陵,落着濛濛的细雨。
乌衣巷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青苔爬在石缝里,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巷口的老槐树,落了一地的槐花,白得像雪,被雨水打湿,贴在青石板上,添了几分清寂。巷子里的门,大多都关着,偶尔有几家开了门,也只是探出头来,看一眼巷口的巡捕,便又匆匆掩了门,只剩几声犬吠,在巷子里悠悠回荡。
乱世里的金陵,连晨雾都带着一点惶惶的气息。
书晚起得早,在院里的井边打了水,替父亲煮了一壶碧螺春,又端了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放在书房的书案上。父亲沈砚之依旧在抄书,只是今日抄的,不是《岳阳楼记》,而是屈子的《离骚》,笔锋凌厉,墨色浓沉,字字泣血,竟比往日多了几分锋芒。
“爹爹,晨起天凉,喝杯茶暖暖身子。”书晚把茶盏递到父亲手边,目光落在宣纸上的字迹,心里微微发酸。
沈砚之放下狼毫,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抬眼看她,眼底的沉郁里,掺了一点欣慰:“晚晚,你回来了,爹爹心里,便安稳多了。”
“女儿也想守着爹爹。”书晚坐在父亲对面,指尖拂过书案上的一叠报纸,头条的标题刺得人眼疼——《北平告急,烽火连三月》,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黄埔军驰援北平,金陵戒严,严防异动”。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那行小字上,指尖微凉。兄长沈书珩,就在那支驰援北平的队伍里,如今烽火连天,生死未卜,一封家书,竟成了最奢侈的念想。
“你兄长的信,昨日刚到。”沈砚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她,“字写得潦草,想来是在行军途中写的,只说一切安好,让我们勿念。”
书晚接过信,指尖触到粗糙的信纸,心里猛地一揪。信封上的字迹,果然是兄长的,潦草却有力,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写了三行字:“山河破碎,匹夫有责。女儿当惜身,男儿当报国。待我归时,定是山河无恙。”
寥寥数语,却字字滚烫,烫得她眼眶发红,指尖微微发颤。
她知道,兄长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家国在前,儿女情长皆是浮云。可她是他的妹妹,是这乱世里最寻常的女子,只盼着亲人平安,只盼着山河无恙,这份期盼,渺小而卑微,却又无比坚定。
“爹爹,兄长他……会平安的吧。”书晚的声音带着一点哽咽,问得小心翼翼。
沈砚之看着她,眼底的沉郁里,升起一点灼灼的光,声音铿锵:“会的。我沈家的儿郎,从来都不怕风雨,不怕烽火。只要山河还在,只要民心还在,总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书晚颔首,把信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这封信,是兄长在烽火里寄来的念想,是她在乱世里的定心丸,她要好好收着,等着兄长回来,等着那山河无恙的一日。
晌午时分,福伯来报,说陆督察来了。
书晚的心头,微微一动。她走到院门口,便见陆则言站在巷口的槐树下,一身玄色的中山装,身上沾着一点细雨的湿痕,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眉眼温和,见了她,便微微颔首:“书晚,叨扰了。”
“陆督察客气了,快请进。”书晚侧身让他进来,替他拂去肩上的雨珠,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油纸包上,“这是?”
“巷口的老字号,桂花酥,想着沈先生或许爱吃。”陆则言把油纸包递给她,声音温和,“昨日见沈先生气色不大好,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书晚接过油纸包,心里微微暖。她知道,陆则言是个心细的人,当年在金陵大学,父亲提点他时,他便记着这份情,这些年,沈家落难,他虽身在警备厅,却也暗中照拂,替沈家挡了不少麻烦,这份情,沈家记着,她也记着。
院里的玉兰开得正好,陆则言站在玉兰树下,目光落在院里的青砖黛瓦上,眼底的光,微微沉了沉:“金陵这阵子,查得严,街上的巡捕,都是上头派来的,沈先生性子耿直,往后少出门,少议论时局,免得惹祸上身。”
书晚知道他是好意,颔首应下:“多谢陆督察提醒,我会劝着爹爹的。”
“还有你兄长。”陆则言的声音低了几分,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带着一点担忧,“北平那边的战事,打得惨烈,我托人打听了,你兄长的队伍,如今在南口驻守,那边是主战场,怕是……凶险得很。”
书晚的心头,猛地一沉。南口,她听过,那是北平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炮火连天,生死一线。她攥着衣角,指尖发白,却强忍着眼里的泪,声音依旧平静:“我知道,兄长是为国而战,我只盼着他平安。”
陆则言看着她,眼底的温和里,添了几分心疼。他认识的沈书晚,是金陵乌衣巷里的清雅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坚韧,像院里的玉兰,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一份不屈的风骨。这乱世,磨去了太多人的温柔,却磨不灭她眼底的光。
“我会再托人打听消息,有信了,第一时间告诉你。”陆则言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书晚,你放心,只要我在金陵一日,便护着沈家一日,护着你一日。”
这话,说得郑重,像一句承诺,落在书晚的心上,轻轻的,却又无比沉重。
她知道,陆则言在金陵的位置,也并不好坐。警备厅里,派系林立,明争暗斗,他凭着一身本事站稳脚跟,已是不易,如今还要护着沈家,更是要担着风险。这份情,太重,她怕是还不起。
“陆督察,你不必如此。”书晚的声音轻了几分,眼底带着一点歉疚,“沈家的事,不该拖累你。”
“谈不上拖累。”陆则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院里的玉兰树上,花瓣落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当年沈先生提点我,教我读书,教我做人,这份恩,我记了一辈子。如今沈家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的光,温柔而坚定,“我护着的,不只是沈家,还有你。”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秦淮的水里,在书晚的心底,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光,看着他身上的中山装,看着他站在玉兰树下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乱世的风雨里,竟也有了一点安稳的暖意。
乌衣巷的雨,又落了下来。
玉兰的花瓣,被雨水打落,沾了他的肩头,沾了她的衣角。
秦淮的水,依旧淌着温软的波,却在这风雨里,多了几分铿锵的力道。
他们都知道,这乱世的路,不好走。
家国山河,风雨飘摇,爱恨情仇,身不由己。
可他们也知道,只要心里有光,有牵挂,有守护的人,便不惧前路的风雨,不惧岁月的寒凉。
乌衣巷深,藏着书香的风骨,藏着家人的牵挂。
山河风雨,卷着烽火的寒,卷着故人的惦念。
从此,金陵的月,是他们的念想。
秦淮的水,是他们的牵绊。
乱世的路,他们要一起走,一起守,一起等,等那山河无恙,人间团圆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