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北平,仲夏。
出了金陵城,一路向北,风物便渐渐变了模样。江南的温润烟雨,换成了北方的烈风黄沙,青石板的柔腻,变成了黄土路的粗砺,秦淮画舫的欸乃橹声,也被沿途村镇的鸡鸣犬吠、远处隐约的炮声所替代。
烽火,是刻在这片土地上最浓重的底色。
沈书晚坐在马背上,素白的长衫沾了尘土,鬓边的银簪依旧光洁,只是眉眼间添了几分行路的倦意,眼底却始终凝着一点清明的光。陆则言牵着马缰,玄色长衫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脚步沉稳,脊背挺拔,一路替沈书晚挡着风沙,避着沿途的盘查,白日里寻路探风,夜里守在她的帐外,不眠不休,半点不曾让她受委屈。
他唤她,也始终分着分寸。人前遇着行路的商贾、关卡的士兵,便恭谨的唤一声「沈小姐」,妥帖守着礼数与距离;入夜四下无人,篝火旁温着一壶粗茶,便低声唤她「书晚」,语气温软,带着化不开的惦念,问她是否乏了,是否冷了,是否惦念金陵的父亲。
沈书晚都记在心里。
这一路千里风尘,她不是不辛苦,不是不惧前路的凶险,可只要听见他喊一声「书晚」,只要看见他立在风里的身影,心底的惶然与疲惫,便都化作了安稳。乱世里的依靠,大抵便是这般,不必言说,不必刻意,只要那人在身边,便什么都不怕。
北平城的城门,是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抵达的。
城墙斑驳,砖石上留着炮弹划过的痕迹,青灰色的城砖被烟火熏得发黑,城门处的守军一身灰布军装,面色疲惫却目光灼灼,手里的枪擦得锃亮,警惕的盯着往来行人。与金陵的粉饰太平不同,这座北平城,每一寸土地都浸着烽火的寒,每一缕风里都裹着硝烟的味道,连天边的晚霞,都被染成了一片沉郁的猩红。
城防森严,盘查更是严苛。陆则言早有准备,临行前在金陵警备厅备了通行的文书,又凭着一身沉稳气场与利落言辞,堪堪躲过守军的反复盘问。牵马踏进城门的那一刻,沈书晚的指尖攥紧了胸口的玉佩,那枚刻着「沈」字的暖玉,硌着心口,竟让她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惶然——兄长就在这座城里,在这片烽烟里,是生是死,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万水千山。
「别怕。」陆则言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侧头看她,声音低沉温和,指尖轻轻扶了扶她的马背,「我托的同志,在城里的正阳门旁开了一间茶寮,名叫『望岳』,我们先去落脚,等入夜了,便有人来接应,打探书珩的消息。」
沈书晚颔首,眼底的惶然散去几分,轻声应道:「好,我都听你的。」
正阳门的街巷,比想象中更显萧索。两旁的商铺大多关了门,门板上贴着封条,偶有几家开着的杂货铺、茶寮,也都门庭冷清,掌柜的伙计都敛着声息,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唯有街边的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浓荫蔽日,风一吹,落蕊簌簌,竟添了几分与金陵相似的清芬,让沈书晚心头微微一暖。
望岳茶寮,便在槐树下,门面不大,木匾上的字迹被烟火熏得模糊,推门进去,茶香混着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陈,面色黝黑,眉眼憨厚,见了陆则言,只微微颔首,目光在沈书晚身上扫过,便引着二人进了后院的厢房,动作利落,半句闲话都没有。
这是地下同志的据点,处处透着谨慎与隐秘。
厢房简陋,只有一桌一床一凳,窗棂糊着粗纸,挡着外头的风沙,桌上摆着一壶温茶,两只粗瓷茶盏。陆则言替沈书晚倒了杯茶,看着她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陈掌柜是北平地下的联络员,南口失守后,他一直在接应溃散的守军与游击队员,书珩的消息,便是他最先打探到的。」
「那我兄长……」沈书晚的声音带着急切,指尖攥着茶盏的边缘,指节泛白。
「他还活着。」陆则言的话音落下,沈书晚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稳落地,眼底瞬间涌了水汽,却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他继续道:「南口兵败后,书珩带着一队伤兵退守西山的游击营地,如今是营地的副队长,领着人在敌后袭扰敌寇,只是营地偏远,山路崎岖,又被层层封锁,寻常人根本进不去。陈掌柜说,明日一早,会有向导带我们进山,只是山路难走,还有敌寇的巡逻队,怕是要委屈你,吃些苦头。」
「我不怕吃苦。」沈书晚抬眸,眼底的光澄澈而坚定,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只要能见到兄长,这点苦,算得了什么。陆则言,此番北上,辛苦你了。」
「说什么辛苦。」陆则言看着她,眼底的温柔漫开来,独处时的语气,总是比人前更软几分,「护着你,护着沈家的人,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辛苦,是心甘情愿。」
夜色渐浓,北平城的宵禁便开始了。街上的灯火尽数熄灭,只有远处的炮声,隐隐约约的传来,震得窗棂都微微发颤。沈书晚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摩挲着兄长的校徽,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金陵的乌衣巷,想起院里的玉兰与梧桐,想起父亲的笔墨,想起秦淮的月色,那些温柔的光景,与眼前的烽烟乱世,恍若两个天地。
陆则言坐在一旁,默默陪着她,没有多言。他知道,她心里的惦念与感慨,不是言语能抚平的,唯有默默相守,才是最好的宽慰。他替她拢了拢窗棂的纸,又添了些炭火,让屋里暖些,一举一动,皆是细致妥帖。
夜半时分,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陈掌柜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粗布短褂,面色黝黑,眉眼间带着军人的硬朗与果敢。
「沈小姐,陆先生,这位是小周,西山营地的通讯员,明日便由他带二位进山。」陈掌柜低声介绍,又叮嘱道:「进山的路,有一段要经过敌寇的封锁线,切记不可出声,若是遇着巡逻队,便往山林里躲,千万不可硬拼。」
小周对着二人敬了个军礼,目光落在沈书晚身上,带着几分敬佩:「沈小姐,沈队长常提起你,说你是金陵乌衣巷的才女,知书达理,没想到你竟会孤身北上寻他,沈队长若是知道了,定然欢喜。」
沈书晚的脸颊微热,唇角浅笑:「劳你挂心,只是辛苦你,明日带路了。」
一夜无话,天刚蒙蒙亮,几人便收拾妥当,趁着晨雾未散,出了茶寮,往西山的方向去了。
进山的路,果然如陈掌柜所言,崎岖难行。没有平整的官道,只有被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枝叶交错,遮了天光,脚下是碎石与落叶,稍不留意便会滑倒。沈书晚是江南女子,从未走过这般难走的路,素白的长衫被树枝勾破了边角,鞋面沾了黄泥,手心也被磨出了红痕,却半句怨言都没有,咬着牙,一步一步跟着小周往前走,眼底的坚定,半点不曾动摇。
陆则言始终走在她身侧,左手牵着马,右手时时扶着她,替她挡着横生的树枝,替她踩着滑腻的青苔,遇见难走的陡坡,便弯腰扶她上去,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掌心,只轻声道一句「慢些,小心」。
他唤她,一路都是「书晚」。
没有旁人,没有规矩,只有这山林间的晨雾,林间的鸟鸣,还有彼此间的温言软语,与稳稳的相守。
行至晌午,终于到了敌寇的封锁线。
那是一段开阔的山口,两旁是光秃秃的石山,没有半点遮掩,山口处有十几个敌寇的士兵,端着枪来回巡逻,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小周示意众人停下,躲在山林的阴影里,低声道:「这里是必经之路,巡逻队一刻钟换一次岗,等下一次换岗的间隙,我们冲过去,动作一定要快。」
沈书晚的手心微微出汗,却依旧镇定的点头。陆则言将她护在身后,玄色的长衫在风里绷紧,眼底的温柔尽数敛去,只剩沉敛的冷冽,指尖悄悄攥紧了腰间的短枪——那是他从金陵带来的防身之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可若是有人敢伤着书晚,他便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周全。
片刻后,巡逻队换岗,山口处出现了短暂的空当。
「走!」小周低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陆则言扶着沈书晚的手腕,紧随其后,两人脚步飞快,踩着碎石往前冲,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心脏怦怦的跳动声。沈书晚的裙摆被风吹得翻飞,她不敢回头,只跟着陆则言的脚步往前跑,他的掌心宽厚而温热,攥着她的手腕,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就在几人即将冲过山口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敌寇的喝骂声,枪声也骤然响起!
「有人闯卡!开枪!」
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打在身旁的石山上,溅起细碎的石屑。陆则言脸色一变,猛地将沈书晚护在怀里,转身往旁边的乱石堆躲去,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沈书晚被他护在胸前,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与皂角混合的味道,那一刻,天地间的枪声与风声都成了背景,唯有这份怀抱的安稳,真实而滚烫。
「别怕,有我在。」陆则言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落下,低沉而笃定,他抬手,对着追来的敌寇开了两枪,枪声精准,瞬间放倒了两人,趁着敌寇慌乱的间隙,拉着沈书晚的手,跟着小周往山林深处跑去。
一路奔逃,直到彻底甩开了巡逻队,几人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沈书晚的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却依旧对着陆则言弯唇浅笑:「幸好有你,不然我今日,怕是要困在这里了。」
陆则言替她拂去鬓边的碎发与尘土,指尖擦过她的脸颊,眼底带着几分后怕的疼惜,声音依旧温柔,却多了几分责备:「书晚,方才太险了,若是再有下次,你只管躲在我身后,什么都不要管,知道吗?」
「我知道了。」沈书晚乖乖点头,眼底的笑意温柔而明亮,像林间透过枝叶的天光,落在陆则言的心底,漾开层层暖意。
又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山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片简陋的营地。
几间用木头与茅草搭成的屋子,错落的分布在山谷里,门口有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站岗,面色疲惫却目光警惕,营地的空地上,几个伤兵正坐在石头上擦拭枪支,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淡淡的药香,竟透着几分烟火气的安稳。
小周远远的喊了一声,站岗的士兵立刻迎了上来,见是小周,脸上露出喜色,又看到陆则言与沈书晚,眼底带着几分诧异。
「沈小姐,陆先生,这里便是西山营地了,沈队长就在里面。」小周笑着说道,引着二人往营地深处走。
沈书晚的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急,眼底的水汽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她穿过营地的空地,穿过站岗的士兵,终于在一间茅草屋前,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那人一身灰布军装,肩头缠着绷带,脸上沾着尘土,身形依旧挺拔,眉眼间是军人的硬朗与坚毅,正是她的兄长,沈书珩。
他也看见了她,先是怔忡,而后眼底骤然大亮,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声音带着颤抖,喊出了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晚晚?你怎么来了?」
「兄长!」
沈书晚再也忍不住,快步冲上前,眼眶通红,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站在兄长面前,看着他一身的风尘与伤痕,看着他眼底的惊喜与心疼,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的话:「我来接你回家。」
沈书珩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眼底也泛了红,声音沙哑却欣慰:「傻丫头,北平这么危险,你竟真的敢来。哥哥没事,让你担心了。」
一旁的陆则言站着,看着兄妹重逢的光景,眼底也漾着温柔的笑意。他知道,这一路的风尘与凶险,这一刻,都值了。
营地的风,带着山林的清冽,也带着烟火的温暖。沈书晚看着兄长,看着他身边并肩作战的战友,看着这片在烽烟里坚守的土地,忽然懂得了兄长信里那句「山河破碎,匹夫有责」的重量。
她不是只为寻兄而来,她是为了这片山河,为了这些坚守的人,为了心底那份不灭的家国大义。
而陆则言站在她的身边,目光温柔,身姿挺拔。
北平的烽烟再烈,前路的风雨再大,只要他们并肩而立,便无惧无畏。
沈家的儿女,守着风骨,守着家国。
乱世的故人,守着情意,守着彼此。
西山的风,吹过茅草屋的檐角,吹起沈书晚的素白长衫,也吹起陆则言的玄色衣角。烽烟未尽,前路漫漫,可他们的心意,早已在这千里风尘里,在这烽火重逢里,牢牢的系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