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北平,初秋。
西山营地的物资缺口暂得缓解,药香混着烟火气,终于冲淡了几分濒绝的惶然。伤兵的伤口得了医治,战士们的腹中填了粗粮,营房里的笑声,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沈书晚留在营地里,白日里替伤兵包扎换药,教年轻的战士识文断字,将金陵带来的诗书抄了成册,念那些家国风骨的句子,字字句句,都落进人心底,化作星火;夜里便坐在茅草屋的灯下,给金陵的父亲写家书,字字温软,只报平安,不提北平的烽火与凶险,怕沈砚之惦念。
陆则言始终守在她身侧。
白日里,他与沈书珩商议营地的布防,与北平的地下同志联络,摸清敌寇的巡逻规律,一身玄色长衫沾了山野的露水与尘土,眼底覆着淡淡的倦意,却半点不显露;夜里,他便守在沈书晚的帐外,篝火燃着微光,他倚着树干静坐,听着帐内她落笔的沙沙声,指尖摩挲着腕间的旧怀表,眉眼间的沉敛,尽数化作温柔的惦念。
他唤她,向来分着最妥帖的分寸。
在营地将士面前,在沈书珩身边,他恭谨称一声「沈小姐」,守着礼数与距离,护着她沈家小姐的清誉,也护着彼此的体面;四下无人时,帐灯下,篝火旁,山林间,他便低声唤她「书晚」,语气温软,带着化不开的缱绻,问她笔墨是否磨够,问她夜里是否寒凉,问她是否又惦念起金陵的玉兰。
沈书晚都一一应着,眼底的温柔,日日都浓上几分。
这乱世里的朝夕相伴,没有花间月下的缠绵,没有锦衣玉食的安稳,只有粗茶淡饭,只有茅草陋室,只有随时可能袭来的凶险,可这份相守,却比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更踏实,更滚烫。他们不谈风月,只谈山河,只谈家国,只谈彼此的心意,可那些藏在温言软语里的惦念,藏在并肩而立里的笃定,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安稳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
北平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敌寇察觉西山营地的物资忽然充裕,料定是城里有内鬼接应,便在北平城大肆搜捕地下同志,陈掌柜的望岳茶寮,也被巡捕盯了梢,往日里顺畅的联络线,骤然被掐断,营地与城里,彻底成了半隔绝的状态。
更让人心沉的是,陆则言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
是他留在警备厅的心腹送来的,字迹潦草,墨色晕开,寥寥数语,却字字淬着冰——金陵的汉奸卧底,早已盯上了他的行踪,察觉他离京北上,便在厅里罗织罪名,说他通敌叛国,勾结西山的游击队员,如今已发了通缉令,金陵的乌衣巷,也被巡捕守了起来,沈府的老宅,成了风口浪尖的去处。
陆则言捏着那封密信,指节泛白,眼底覆着一层冷冽的沉雾。他不怕自己被通缉,不怕身背污名,他怕的是,金陵的沈砚之,会因他受累,怕乌衣巷的沈家,会被这莫须有的罪名,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日夜里,篝火燃得微弱,山林的风卷着落叶,簌簌作响。沈书晚坐在灯下抄着家书,笔尖落在宣纸上,刚写下「爹爹安好」四字,便见陆则言推门进来,玄色长衫上沾了夜露,眉眼间的倦意与沉郁,藏不住半分。
「书晚。」他唤她,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没有了往日的温软,只剩沉甸甸的凝重。
沈书晚心头一凛,放下狼毫,抬眸望他,眼底的光澄澈而清明:「怎么了?可是北平的局势,又出了变故?」
陆则言走到她面前,将那封密信递给她,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几分难掩的自责与愧疚:「是金陵的事。我在警备厅的对头,罗织罪名说我通敌,如今金陵已发了通缉令,乌衣巷也被巡捕守着,伯父他……怕是要因我,受不少牵连。」
沈书晚接过密信,指尖拂过那些潦草的字迹,眼底的光,骤然沉了下去。她惦念父亲,惦念乌衣巷的老宅,惦念福伯,可她更清楚,这一切,都不是陆则言的错。他护着沈家,护着她,护着山河大义,却落得这般下场,这世间的黑白颠倒,人心险恶,竟到了如此地步。
「与你无关。」沈书晚抬眸,眼底没有半分怨怼,只有坚定的清明,她伸手,轻轻覆上他微凉的指尖,掌心的温度,熨帖着他的不安,「陆则言,你守的是本心,护的是家国,这通敌的罪名,是污名,是栽赃,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金陵的事,我爹爹定能应付,他是沈家的先生,风骨犹在,绝不会被这点风浪打垮。」
「可我终究是连累了沈家。」陆则言的声音沙哑,眼底的愧疚,浓得化不开,「我若是留在金陵,若是再谨慎些,便不会让伯父陷入这般境地。书晚,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家。」
「你何曾对不起我?」沈书晚看着他,眼底泛起一层浅浅的水汽,唇角却依旧牵起温柔的笑意,「从金陵到北平,你一路护我周全,陪我闯烽火,陪我筹物资,替我挡凶险,这份情意,这份恩情,我沈书晚记一辈子,沈家记一辈子。陆则言,乱世里的身不由己,从来都不是谁的错,我们能做的,只有守着本心,守着彼此,静待云开月明。」
她的话,像一缕暖阳,驱散了陆则言心底的阴霾与愧疚。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眼底的温柔与坚定,看着她无论何时,都懂他的隐忍,知他的不易,信他的本心,心底的那份情意,愈发滚烫,愈发笃定。
他俯身,轻轻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字字都是郑重的誓言,落在篝火的噼啪声里,落在山林的风声里,也落在她的心底:「书晚,此生此世,我陆则言,定护你周全,护沈家安稳。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多少暗箭,我都替你挡着,绝不许任何人,伤你分毫,伤沈家分毫。」
沈书晚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心底的安稳,漫得无边无际。她知道,从此往后,无论金陵的风雨有多烈,无论北平的烽烟有多浓,他们都不会再孤身一人。
这份情意,是彼此的铠甲,是彼此的软肋,是乱世里,最坚不可摧的依靠。
日子一天天过去,北平的局势,愈发凶险。敌寇的搜捕,越来越严密,西山营地的外围,也开始出现零星的交火,战士们枕戈待旦,夜夜都不敢松懈。沈书珩带着队伍,日日在山林里巡查,肩头的伤还未痊愈,却依旧挺直脊背,眼底的光,灼灼如炬。
沈书晚也未曾停下脚步。她将营地里的草药重新分类,教女眷们辨认药材,包扎伤口;将抄好的诗书分给年轻的战士,教他们认字,教他们知家国大义,教他们守着心底的光。她是江南的书香女子,却在这北方的山野里,活成了一束温柔的光,照亮了自己,也温暖了旁人。
陆则言则借着自己对北平街巷的熟悉,一次次潜入城里,与仅剩的地下同志联络,摸清敌寇的布防,带回有用的消息。他行事愈发谨慎,一身玄色长衫,总能融进夜色里,像一柄藏在暗处的剑,不动则已,一动便直击要害。
只是,暗箭难防。
那日,陆则言从城里回来,肩头多了一道血痕,是被敌寇的子弹擦过的,玄色的长衫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却依旧撑着身子,将打探来的消息递给沈书珩,声音沉稳,半点不显狼狈。
沈书晚见了,眼底瞬间涌了水汽,快步上前,替他解开衣衫,拿出金疮药,小心翼翼的替他包扎伤口。指尖触到他肩头的皮肉,温热的血沾在指尖,她的手微微发颤,眼底的疼惜,藏不住半分。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依旧强忍着,指尖轻轻拂过他的伤口,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陆则言看着她,眼底的疲惫尽数散去,只剩温柔的笑意,他抬手,替她拂去眼角的泪,指尖微凉,动作轻柔:「无妨,只是擦破点皮,不碍事。书晚,我没事,你别哭。」
「我怎能不哭?」沈书晚抬眸,眼底的水汽氤氲,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几分心疼,「你次次都把危险扛在自己身上,次次都替旁人挡着风雨,你就半点不心疼自己吗?陆则言,你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我该怎么办?」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不再是那个坚韧果敢的沈家小姐,只是一个惦念着爱人的寻常女子。
陆则言的心头一颤,眼底的温柔,浓得化不开。他伸手,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声音低沉而温柔,字字滚烫,落在她的耳畔:「书晚,我心疼自己,更心疼你。只要你安好,只要沈家安好,只要这山河能守得住,我受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我活着,便是为了护着你,护着我想护的一切,这份心意,至死不渝。」
篝火燃得正旺,火光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温柔而坚定。山林的风,轻轻吹过,枝叶沙沙作响,远处的虫鸣,清脆悦耳,这一刻的安稳,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显得格外珍贵。
他们都知道,前路依旧是暗涛汹涌,依旧是荆棘丛生。金陵的通缉令还在,北平的搜捕未停,西山的营地依旧危在旦夕,敌寇的铁蹄,还在践踏着这片山河。
可他们也知道,只要彼此相守,只要初心不改,只要心底的那团火不灭,便无惧所有的风雨。
沈家的儿女,守着风骨,守着家国,宁折不弯。
乱世的故人,守着情意,守着朝夕,生死不离。
北平的秋,来得凛冽,山林的草木开始泛黄,落叶铺满了山路,可那燃在营地里的薪火,那藏在彼此心底的情意,却从未熄灭,反而在风雨里,愈燃愈烈,成了这乱世里,最耀眼的光,最坚定的希望。
他们的路,还在继续。
他们的情,还在沉淀。
他们的山河,还在坚守。
只愿朝夕相守,岁岁平安,只愿烽火散尽,山河无恙,只愿那日到来时,他们能并肩站在金陵的乌衣巷里,看玉兰花开,听秦淮水淌,守着彼此,守着余生,岁岁年年,永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