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北平，西山，深秋。
北国的秋，来得烈且沉，一夜霜风过，山林里的草木尽数褪了青，染成一片苍黄，落叶铺了满径，踩上去沙沙作响，混着风卷而来的硝烟味，竟添了几分肃杀的寒凉。西山营地的安稳，终究是被彻底撕碎了——敌寇摸清了营地的方位，纠集了大批兵力，层层合围，将这片山谷围得水泄不通，炮声从山外传来，震得茅草屋的檐角簌簌落灰，碎石飞溅，营地里的炊烟，再也燃不起半分温柔的烟火气。
重围，已成定局。
沈书珩站在营地的最高处，一身灰布军装染了尘土与血渍，肩头的旧伤崩裂，渗出血迹浸透绷带，他手里攥着枪，目光沉冷如铁，扫过山下层层叠叠的敌寇，声音铿锵，透过风声传向营地的每一个角落：“弟兄们，我们守的是山河，护的是家国，身后便是北平的父老乡亲，今日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能退！”
吼声落罢，营地的战士们齐齐举枪，嘶哑却坚定的喊声震彻山谷，“不退！死守！”
这是军人的风骨，是烽火里不肯弯折的脊梁。
沈书晚立在营房门口，素白的粗布长衫沾了尘土，鬓边的银簪依旧光洁，只是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眼底却无半分惧色。她手里攥着一卷包扎伤口的粗布，指尖被磨得发红，白日里她跟着营里的女眷们，将所有的药品、粮草尽数归置妥当，分给负伤的战士，此刻看着山外的炮火，看着兄长挺拔的背影，看着那些年轻的战士们握紧枪支的模样，心底的酸涩翻涌，却也生出了最坚定的勇气。
她是沈家的女儿，是这山河的一份子，纵是手无寸铁，也绝不会做缩在后方的懦夫。
陆则言始终站在她身侧，玄色长衫的肩头还留着那日擦枪的疤痕，此刻衣襟束得整齐，腰间别着短枪，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眉眼沉敛如墨，周身的气场冷冽，却唯独落在沈书晚身上的目光，温软得化不开。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此刻，指尖下意识攥着她的手腕，掌心的力道，带着几分怕失去的惶恐。
人前，他是沉稳果决的陆督察，是能独闯险境的志士；此刻在她身边，他只是想护着心爱之人的寻常男子，怕这炮火，伤了她分毫。
“沈小姐，待下炮火再烈些，我带你从后山的密道走。”他压低声音，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眼底的疼惜浓得化不开，“后山有一条荒径，能通到山外的村落，敌寇的兵力都聚在山前，那里暂时安全。书珩兄有将士们相伴，能守得住，你留在这里，太险了。”
这是他唯一的执念，护着她，让她活着，哪怕自己身陷重围，哪怕从此天各一方。
沈书晚却缓缓挣开他的手，抬眸望他，眼底的光澄澈而坚定，没有半分退缩，唇角依旧是那抹温润却有风骨的笑意，她没有让他唤自己的名字，此刻营地里皆是将士与同僚，她守着沈家小姐的分寸，也守着彼此的体面，只轻声道：“陆督察，我不走。”
“书晚——”陆则言急了，声音里带着几分焦灼，伸手便要再去牵她，眼底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我是沈书珩的妹妹，是沈家的女儿。”沈书晚打断他的话，字字清晰，声声铿锵，落在呼啸的风里，落在隆隆的炮声里，竟没有半分颤抖，“兄长守着营地，守着山河，我便守着兄长，守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是为家国拼命的英雄，我岂能贪生怕死，独自逃生？陆则言，你护我一路，护的是我的周全，不是让我丢了本心，丢了风骨。今日这营地，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绝不会走。”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陆则言的心底。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素净的眉眼，看着她眼底的坚定与清明，看着她柔弱的身躯里，藏着的那股宁折不弯的韧劲，心底的焦灼，尽数化作了深深的敬佩与动容。他懂了，沈书晚从来都不是需要被人护在羽翼下的雀鸟，她是能迎着风雨展翅的鸿鹄，她的温柔里，藏着铮铮风骨，她的慈悲里，裹着家国大义。
这样的她，才是他放在心尖上，甘愿用性命去护的人。
陆则言眼底的沉郁散去，只剩灼灼的光，他不再劝她离开，只是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温柔，却带着千钧的笃定，此刻再无旁人的目光束缚，他低声唤她，字字滚烫，揉碎了所有的温柔与郑重：“书晚，好。不走，便不走。今日我便陪着你，守着这营地，守着书珩兄，守着我们想守的一切。生同衾，死同穴，此生此世，绝不放开你的手。”
执手相诺，生死不离。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缠绵的情话，只是最朴素的话语，却比世间所有的誓言，都更动人，更坚定。
沈书晚的眼底，终于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却生生忍住，不让泪落下来。她抬手，指尖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掌心相贴，温热的温度交融在一起，仿佛能抵过世间所有的寒凉与凶险。她看着他的眼，眼底的温柔漫开来，映着漫天的烽火，也映着彼此的心意，轻声应道：“好，陆则言，我信你。”
炮声，骤然密集起来。
敌寇的冲锋号吹响，山下的黑影层层涌来，端着枪，举着刺刀，嘶吼着往山上冲。沈书珩率先举枪还击，枪声划破长空，营地的战士们齐齐开火，子弹呼啸着飞出，炮火在山谷间炸开，硝烟滚滚，碎石飞溅，喊杀声、枪声、炮声，混着风声，震得天地都在颤抖。
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
战士们的子弹很快便打光了，有人端着刺刀冲上去，与敌寇近身肉搏，有人握着砍刀，红着眼睛厮杀，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木，染红了青灰色的山石，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求饶。沈家的风骨，军人的血性，山河的大义，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不肯低头的脊梁。
陆则言始终将沈书晚护在身后，左手攥着她的手腕，右手握着匕首，刀锋划过，溅起血花，他的身手利落，招招狠戾，玄色的长衫被血染红，脸上沾着尘土与血渍，眼底的冷冽如冰，却唯独在回头看她时，眼底的温柔，半点未减。
“躲好，别乱动。”他低声叮嘱，声音沙哑，却依旧温柔。
沈书晚点头，没有添乱，只是趁着间隙，替负伤倒下的战士包扎伤口，将手里的粗布与草药，尽数分给需要的人。她的指尖沾了血，掌心磨出了血泡，却依旧动作麻利，眉眼坚定，没有半分惧色。她知道，她能做的不多，可哪怕只是递上一卷粗布，一碗清水，也是对这些英雄，对这片山河，最赤诚的心意。
厮杀，从晌午持续到黄昏。
营地的战士们伤亡惨重，能站着的，已是寥寥无几，沈书珩的身上添了数道新伤，鲜血浸透了军装，脚步却依旧稳如泰山，手里的枪没了子弹，便握着刺刀，死死抵住冲上来的敌寇，眼底的光，依旧灼灼如炬。
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被染成一片猩红，像铺了漫天的血，映着山谷里的残垣断壁，映着满地的鲜血与尸骨，惨烈得让人心颤。
敌寇的兵力，却依旧源源不断的涌来，眼看营地就要守不住了。
就在这时，山谷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嘹亮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密集的枪声，从敌寇的后方炸开！
是北平的地下同志，还有周边村落的百姓，带着人来支援了！
“援军到了！弟兄们，冲啊！”沈书珩嘶吼着，眼底迸发出狂喜的光，握着刺刀，率先向着敌寇冲去。
营地仅剩的战士们也跟着呐喊，士气大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与援军里应外合，向着敌寇反扑。陆则言也松了几分力道，却依旧将沈书晚护在身后，匕首划破敌寇的喉咙，动作干脆利落，眼底的冷冽，终于散去几分。
战局，瞬间逆转。
敌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腹背受敌，军心大乱，再也没了往日的嚣张，节节败退，最终丢下满地的尸体，狼狈的撤出了西山。
炮声停了，枪声歇了，喊杀声也渐渐消散了。
山谷里，终于恢复了寂静，只剩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还有战士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负伤的战友低低的痛哼声。夕阳的余晖，温柔的洒下来，落在满地的鲜血与尸骨上，也落在那些满身伤痕，却依旧挺直脊背的战士身上，映着他们眼底的光，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守护山河的坚定。
沈书晚的腿软了几分，被陆则言稳稳扶住，她看着眼前的光景，眼底的水汽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两人紧握的手背上，温热的，却带着无尽的心酸与欣慰。
陆则言将她揽进怀里，力道很轻，生怕碰疼了她，他的身上沾了血与尘土，怀抱却依旧宽厚而温暖，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却温柔得能揉碎人心，一遍遍的唤她：“书晚，没事了，都没事了。我们赢了，我们守住了。”
“嗯，守住了。”沈书晚靠在他的怀里，声音哽咽，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笑意，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衣衫，仿佛怕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
沈书珩走过来，看着相拥的二人，眼底漾着欣慰的笑意，身上的伤疼得钻心，却依旧挺直脊背，声音沙哑却爽朗：“好啊，我沈家的妹妹，果然是好风骨。陆督察，舍妹便拜托你了，往后的风雨，你们便一起扛吧。”
陆则言抬眸，看着沈书珩，郑重的颔首，眼底的光笃定而真诚：“沈队长放心，此生此世，我定护她周全，绝不负她。”
夕阳落尽，暮色渐浓。
西山的风，依旧凛冽，却不再带着肃杀的寒凉，反而添了几分温柔的暖意。营地的篝火重新燃起来，火光摇曳，映着一张张疲惫却欣慰的脸庞，伤兵们被妥善安置，草药的清香混着烟火气，慢慢驱散了硝烟的味道。
沈书晚坐在篝火旁，替陆则言擦拭着身上的伤口，指尖轻柔，眼底的疼惜藏不住半分。他的肩头、手臂，皆是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是子弹擦过的，有的是刺刀划开的，每一道，都刻在她的心底，疼得她眼眶发红。
“疼吗？”她轻声问，声音温柔。
“不疼。”陆则言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温柔而缱绻，伸手替她拂去眼角的泪，指尖微凉，“只要你安好，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着两人交握的手，映着他们眼底的温柔与笃定，映着他们彼此相守的模样。
这场生死之战，让他们看清了彼此的心意，也让他们的情意，在烽火里淬得愈发坚韧，愈发滚烫。他们不再只是心照不宣的故人，不再只是并肩作战的志士，而是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唯一，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爱人。
家国未平，烽火未熄，前路依旧漫漫，依旧有无数的风雨与暗箭。
可他们不再畏惧。
因为他们知道，从此往后，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险，无论命运有多少坎坷，他们都会握紧彼此的手，并肩而立，一起闯，一起守，一起等。
等烽火散尽，等山河无恙，等金陵的玉兰重新绽放，等乌衣巷的槐香再次漫巷。
那时，他们便可以回到金陵，回到乌衣巷的老宅，守着沈砚之，守着彼此，看秦淮的水悠悠流淌，看落日的余晖洒满院落，守着岁岁年年的朝夕，守着生生世世的情意，再也不分开。
沈家的风骨，是宁折不弯，是守土卫国。
他们的情意，是生死不离，是岁岁相守。
西山的夜，温柔而漫长。篝火燃着不灭的光，像他们心底的那团火，像这山河不灭的希望，在夜色里，愈燃愈烈，照亮了前路，也温暖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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