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磨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女人，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午后。

他斜倚在极乐教大殿的最高处，七彩琉璃般的眼眸空洞地俯视着下方匍匐的信徒。祈祷声像无数只苍蝇嗡嗡作响，檀香混着人类欲望的甜腻气息萦绕不散。无聊，一如既往的无聊。

百年来，他扮演着悲悯众生的教宗，聆听苦难，赐予解脱——用死亡这种永恒的方式。人类的情感，无论是信徒的虔诚、绝望者的哀求，还是濒死时的恐惧，于他而言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面，看得见，却感受不到。

他渴望某种能穿透这层冰的东西，哪怕只是一道裂痕。

于是他走入风雪。纯白的世界本该让他感到亲切，因为他的发色、他的肌肤、他空荡的内心，都与这雪原如此相似。可是没有，只有更深邃的空洞在蔓延。

然后他看到了那抹颜色——淡青色的破旧和服，在漫天雪白中突兀得像是滴落在宣纸上的墨点。女人蜷缩在一棵枯树下，怀里紧紧抱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襁褓。

有趣。童磨想。鲜活的生命即将在雪中凋零，像一朵来不及绽放就冻僵的花。

他走近时，女人抬起了头。

那一刻，童磨七彩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不是因为她有多美——虽然她的确有一张清丽的脸。也不是因为那双圆而大的眼睛里盛满的绝望——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

而是因为，在她濒死的瞳孔深处，竟然还残留着一点光。不是希望，不是祈求，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未被彻底磨灭的清澈。像寒潭底部最后一丝未被冻结的涟漪。

“哎呀，真是可怜呢。”他开口，声音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泉水，清冽悦耳，“在这样的风雪中迷路了吗？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神明也会不忍心的哦。”

他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点戒备，在寒冷和怀中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中寸寸瓦解。看着她在绝望与希冀间挣扎，最终选择抓住他伸出的、虚假的手。

多容易。童磨想。人类总是如此，在绝境中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通往的是更深的地狱。

他将她带回极乐教。给了她和孩子温暖的房间、食物、看似无微不至的照料。他给她起名“琴叶”，为那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取名“伊之助”。

起初，这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收集。就像孩子把漂亮的石子装进口袋，没有理由，只是那一刻想要。

琴叶很安静，安静得像极乐教角落里的一尊瓷器。她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伊之助身边，哼着破碎不成调的摇篮曲，眼神总是低垂，像受惊的鹿。童磨偶尔来看他们，用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眸“观察”着——观察婴儿如何一天天长大，观察这个女人如何在安全的环境中逐渐褪去冻伤与憔悴。

直到那个午后。

那天阳光很好，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温暖的光斑。琴叶刚给伊之助喂过奶，正侧身坐在窗边，用柔软的布巾擦拭孩子嘴角。她微微敞着衣襟，一小片肩颈的皮肤裸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童磨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然后，他闻到了。

一种温暖、甜腻、带着生命气息的味道。不是檀香，不是血腥，不是信徒们身上任何令他厌倦的气味。那是乳汁的味道，混着女人肌肤被阳光晒过后极淡的暖香，和皂角的清新。

这味道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周围那层永恒的、隔绝的冰。

童磨七彩的眼眸微微转动，第一次真正“注视”琴叶。不是以往那种空洞的观察，而是某种更专注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凝视。

他看见阳光在她恢复光泽的发丝上跳跃，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看见她擦拭婴儿时指尖轻柔的动作。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像一块被精心擦拭后，逐渐显露出温润质地的暖玉。

“教宗大人。”琴叶发现了他，慌忙拢紧衣襟，脸上浮起窘迫的红晕，“民妇失仪了……”

“无妨。”童磨打断她，声音比平时更轻，“此乃生息之气，何来污秽之说。”

他向前走了两步，那股温暖甜腻的气息更清晰了。它不像其他气味那样仅仅被他“知道”，而是……钻了进来。钻进他空荡的胸腔，在那片永恒的冰原上，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童磨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这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感到……困惑。

“这味道……”他轻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什么旧事？他努力在空白的记忆里搜寻。成为鬼之后，过往人类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像褪色的画卷。但此刻，这缕乳香，却莫名勾起了某种遥远的感觉——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模糊的、温暖的触感。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被这样温暖香甜的气息包裹过。

琴叶低着头，不敢看他。她身上的奶香混着阳光和皂角的气味，像一层柔软的纱，轻轻拂过童磨冰冷的感知。

他忽然想要更近一些。

于是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或孩子，而是虚虚地、做了一个拂拭空气中微尘的动作。指尖划过她身前那片被阳光和奶香浸润的空气。

什么都没有碰到。但那一瞬间，那缕温暖的气息似乎更浓郁了。

“好生照料他。”童磨收回手，目光落在熟睡的伊之助身上，“极乐教会庇佑你们母子。”

他离开了，留下琴叶一个人在阳光和残留的奶香中怔忡。

而童磨走在长廊上，第一次发现，极乐教无处不在的檀香气味，原来如此单调乏味。

无心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