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叶的变化是缓慢而确凿的。

就像冻土在春日下悄然消融，那些曾经深刻镌刻在她眉宇间的苦难痕迹——冻伤的青紫、饥饿的枯槁、长期惊惧带来的憔悴——在极乐教规律的饮食、温暖的居所和暂时的安全中，一点点褪去。

脸颊恢复了丰润的轮廓，肌肤透出健康的微光，眼下的青黑淡去，那双圆而大的眼睛重新变得清亮。当她专注地看着伊之助时，眼尾天然下垂的弧度会微微弯起，流露出不自知的温柔。嘴唇有了血色，不再干裂苍白。

童磨开始更频繁地“路过”东厢。

他不再仅仅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有时会走进来，在离琴叶和伊之助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一坐就是许久。七彩的眼眸空茫地“望”着，悲悯的微笑如同面具焊在脸上。但琴叶能感觉到，那目光停留的时间变长了。

起初，她以为这是教宗对伊之助——这个被他亲自命名、尊为“特殊存在”的孩子的重视。她总是垂首，用最恭顺的姿态应答，将伊之助抱到身前，仿佛孩子是一道可以稍稍阻挡那无形目光的屏障。

但渐渐地，一种更微妙的不安滋生。那目光并不总是落在伊之助身上。更多的时候，它会缓慢地扫过她整理被褥的手指，掠过她低头时露出的后颈，停驻在她轻声哼唱时微微翕动的唇上。没有温度，没有欲念，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观察”，仿佛她是某种罕见的、正在缓慢变化中的标本。

有一次，伊之助患了轻微风寒，哭闹不休。琴叶抱着他在室内踱步，哼着破碎的摇篮曲，声音因为疲惫和焦虑而微微发颤。童磨悄然而至，站在阴影里，看了许久。然后他说：“夫人的歌声，比起初来时，似乎更稳定了些。”

琴叶悚然一惊，差点停下脚步。初来时……是她缩在风雪里濒死的时候？还是她刚到这里夜夜惊梦、哼出的调子破碎不成音的时候？教宗大人……竟连这个都记得，并且比较着？

“是……孩子渐渐长大，民妇心中安稳了些许。”她听到自己干涩地回答。

童磨没有接话。七彩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他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雪要停了。”某个傍晚，他看着窗外说，“但山那边的云层很厚，明日或许还有一场。”

琴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她不明白教宗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廊下的梅花，昨夜开了三朵。”又一个清晨，他忽然开口，“西边那株。”

琴叶从未注意过廊下的梅花。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间和室里。

“伊之助今天抓东西的力气，比昨日大了些。”他看着在地上努力爬行的孩子，平淡地陈述。

琴叶只是点头，心中却越来越困惑。教宗大人……是在对她说话吗？还是只是在自言自语？这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观察，与他悲悯众生、高深莫测的形象如此不符。

直到那个月夜。

琴叶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她起身想去看看隔壁的伊之助，走到门边时，无意中从纸门的缝隙向外瞥了一眼。

然后她看见了。

童磨独自站在庭院里，站在那株他提过的梅花树下。月光很亮，将他白色的身影镀上一层冷银。他没有穿那身繁复的教宗袍服，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头。

他在看梅花。

不是寻常的欣赏，而是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静静地“注视”着那些在寒夜中绽放的浅粉色花朵。七彩的眼眸在月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悯，没有微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他就那样站了许久，久到琴叶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发麻。夜风吹过，梅花簌簌落下几瓣，落在他肩头，落在他披散的发上。他没有拂去，只是微微仰起头，看着那些花瓣在月光中飘旋，最终落入雪地。

那一刻，琴叶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是在赏梅。他是在“确认”梅花的“存在”。就像他观察伊之助的成长，观察她容颜的恢复，观察一切变化与不变。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正要悄悄退回内室，童磨却忽然动了。他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苍白的指尖捻着那抹娇嫩的粉，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琴叶几乎屏住呼吸的动作——

他将那片花瓣，送到了唇边。

不是亲吻，不是品尝。只是极其轻微地，用嘴唇碰了碰。

月光下，他垂着眼睑，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一刻，他脸上那种非人的空洞感似乎褪去了一些，露出某种近乎……困惑的神情。像一个孩子第一次触摸火焰，不明白那温暖是什么，那灼痛又是什么。

只一瞬。

下一秒，他松开了手，任由花瓣飘落。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了那种悲悯的、恒定的微笑。他转过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缓步走回内殿，白色的身影融入阴影。

琴叶背靠着冰冷的纸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她忽然明白了。

童磨教宗，这个被无数信徒奉若神明的存在，这个拥有莫测力量、悲悯微笑的男人——

他没有心。

不，更准确地说，他感受不到。

他观察梅花，观察雪，观察伊之助的成长，观察她的变化，就像观察镜中的倒影。他能“知道”美，“知道”变化，“知道”生命的存在，但他无法“感受”它们。那月光下的触碰，不是爱怜，不是欣赏，而是一次徒劳的尝试，试图通过最直接的接触，去理解那些对他而言永远隔着一层冰的、“存在”的意义。

而他频繁地出现在她和伊之助身边，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他们是他收集的、会“变化”的藏品。伊之助从婴儿一天天长大，琴叶从憔悴逐渐恢复鲜活。他们在“变化”，而这种“变化”，对于永恒不变的他而言，是一种新奇的现象，一个值得持续观察的课题。

就像他观察梅花绽放，观察雪落雪融。

这个认知没有让琴叶感到放松，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如果她和伊之助只是“观察对象”，那么当这种观察失去趣味，或者他们不再“变化”时，会发生什么？

她抱紧了自己冰冷的双臂，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瑟瑟发抖。

窗外，那株梅花在寒夜中静静绽放，花瓣一片片飘落，覆盖在冰冷的雪地上。

美丽，而毫无意义。

冰层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