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无法孵化的少女

圣夜学园高中部一年C班的教室，四月第二个星期三的早晨。

星野光盯着黑板上的空白区域，感觉自己的大脑也一片空白。讲台上，班主任正在用温和但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那么，新同学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全班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星野光机械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能感觉到掌心在冒汗，喉咙发紧，事先准备好的句子像受惊的鱼群一样从脑海里溜走。

“我...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教室后窗飘过一片樱花花瓣。就在那片花瓣旋转下落的轨迹里，星野光看见了一只守护甜心。

那是个穿着园艺围裙的小家伙，正努力给窗边一盆绿萝浇水。星野光眨了眨眼——它还在。不是幻觉。从小到大，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存在：彩色的小精灵，只有她能看见的、旁人心灵的具象化。

“星野同学？”班主任提醒道。

“我是星野光。”她终于挤出声音，“从神户转学过来...请多指教。”

简短到近乎失礼的自我介绍结束后，她匆匆坐下。邻座的女生对她友好地笑了笑，星野光勉强回了个笑容，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盆绿萝。

守护甜心注意到她的目光，歪了歪头，然后做了个“嘘”的手势。

星野光立刻低头。这是她多年来学会的生存法则：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和别人一样。

可是今天，这个法则似乎失效了。

午休铃声响起时，星野光逃也似的离开教室。她需要一个地方独处，一个没有那些彩色小精灵的地方——如果这样的地方还存在的话。

但高中校园似乎比初中更拥挤，不仅是人，还有那些只有她能看见的存在。走廊转角，一个戴着眼镜的守护甜心正帮主人检查笔记；中庭树下，三个守护甜心在野餐垫上开茶会；甚至在天花板角落，都飘着一个打瞌睡的小家伙。

太多了。多到让人窒息。

星野光最终躲进了顶楼天台。门推开时带起一阵风，吹散了地面上的几片花瓣。她靠在栏杆上，深深吸气。

“你看得见我们，对吧？”

声音从身后传来。

星野光僵住了。她慢慢转身，看见三个守护甜心飘在半空：粉色头发的那个叉着腰，蓝色短发的抱着画板，绿色发带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她们围着一个茶色头发的女生——那个女生手里拿着便当盒，正惊讶地看着她。

“你能看见小兰她们？”女生——日奈森亚梦——问道，眼睛微微睁大。

完了。星野光的大脑瞬间闪过这个词。被发现了。又一次。

“我...”她想否认，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从小到大，她试过否认，试过解释，试过假装。但每一次，结果都一样：被当成怪人，被疏远，最后不得不转学。

“你看得见。”亚梦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确认。她走近几步，三个守护甜心好奇地绕着星野光转圈。

“别怕。”粉色头发的守护甜心——小兰——说，“我们不会伤害你。”

“只是有点惊讶。”蓝色短发的——美琪——补充，“除了亚梦，我们还没见过其他人能直接看见守护甜心。”

“要一起吃午饭吗？”绿色发带的——小丝——温柔地问。

星野光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只能摇头，后退一步，然后转身就跑。

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急促，慌乱。她能听见身后亚梦在喊“等等”，但她不能等。不能停下。停下来就会被追问，被研究，被当成异常。

回到教室时，午休还没结束。星野光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悲伤，而是累积了太久的疲惫。

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

为什么她没有自己的守护甜心？

为什么她必须保守这个秘密，像个永远戴着面具的演员？

这些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遍，从来没有答案。只有母亲偶尔的叹息，父亲回避的眼神，和一次次转学记录上冰冷的“适应不良”评语。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篮球。

星野光机械地换好运动服，加入队伍。她的体育成绩中等，不突出也不拖后腿，这是她刻意维持的状态——不要太引人注意，也不要太格格不入。

分组练习时，她和班上的体育委员一组。那是个叫佐藤的女生，马尾辫高高扎起，动作利落，眼神专注。星野光注意到，佐藤头顶悬浮着一颗心灵之蛋，颜色是明亮的橙黄色，蛋壳表面有奔跑的人形图案。

那是“理想的运动员自我”，星野光几乎能听见那颗蛋在低语。它很强壮，很活跃，充满生命力。

然后比赛开始。

星野光负责防守佐藤。起初一切正常，直到佐藤突破时被绊了一下，膝盖重重撞在地板上。哨声响起，同学们围过去。

“我没事！”佐藤咬着牙说，试图站起来，但脸色瞬间白了。

就在那一刻，星野光看见了变化。

佐藤头顶的心灵之蛋开始颤动。明亮的橙黄色像被滴入墨汁一样浑浊起来，奔跑的人形图案扭曲、减速，最后变成抱膝坐着的姿态。蛋壳颜色转为暗淡的灰黄。

灰色心灵之蛋。

星野光见过类似的。在神户，在医院，在母亲日渐消沉的那些日子里。但她没见过它形成的过程——这么快，这么突然，像是理想在现实中摔碎时的声音。

“佐藤同学，还是去保健室吧？”体育老师担心地说。

“可是下周有地区预选...”佐藤的声音在颤抖，“如果我受伤，队伍就...”

蛋的灰色加深了。星野光感到一阵窒息。她能看见，能感受到那颗蛋的痛苦——它不想变灰，但它无法阻止。主人的焦虑、恐惧、自我怀疑，像毒素一样渗入蛋壳。

“我能...帮你吗？”星野光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但足够让周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她。

“星野同学？”体育老师疑惑道。

星野光没解释。她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扶佐藤，而是伸向那颗悬浮的、正在变灰的心灵之蛋。

手指触碰到蛋壳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那不是物理上的冷，是情绪的冷——迷茫的冷，恐惧的冷，理想即将冻结的冷。

然后，某种本能被激活了。

星野光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像一扇门，一道闸。灰色的能量顺着她的手指被抽离，不是吸收，更像是...转移。她把那些冰冷的、停滞的能量引导出来，让它们在空气中消散。

佐藤头顶的心灵之蛋停止变灰。颜色稳定在灰黄与橙黄之间，不再恶化，但也没有恢复明亮。蛋壳上的人形图案依然是坐姿，但不再痛苦地蜷缩。

“咦...”佐藤眨了眨眼，“膝盖...好像没那么疼了？”

体育老师松了口气：“还是去保健室检查一下。星野同学，谢谢你帮忙。”

星野光收回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残留着一丝灰色的痕迹，几秒后淡去，消失。

她做了什么？

“你刚刚...”佐藤犹豫地看着她，“做了什么吗？我感觉...轻松了一点。”

“只是帮你分散注意力。”星野光迅速说，站起身，“快去吧，我陪你去保健室。”

她扶着佐藤离开体育馆，能感觉到背后同学们的视线。不是怀疑，只是好奇。这很好，只要不是怀疑就好。

但还有另一道视线。

在体育馆门口，日奈森亚梦站在那里，表情复杂。三个守护甜心飘在她身边，都盯着星野光的手。

她们看见了。她们一定看见了。

星野光避开目光，继续往前走。她的心跳得很快，掌心又开始冒汗。那扇被打开的门，现在关不上了。她能感觉到它在体内，空荡荡的，等待着什么。

保健室里，校医检查佐藤的膝盖时，星野光站在窗边。窗外是操场，樱花树下，她又看见了一个守护甜心——这次是个拿着书本的小家伙，正努力帮主人背单词。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有？

她无声地问，不是问那个守护甜心，是问这个世界。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新学校怎么样？交到朋友了吗？”

星野光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她打了“还好”，删掉。打了“不太适应”，删掉。最后回了一句：“妈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总说能看见彩色小人吗？”

消息发送后，她立刻后悔了。但撤回已经来不及。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没有回复。

星野光关掉手机，抬头看向天花板。保健室的天花板很白，白得让人眩晕。她能感觉到那扇门在体内轻轻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又找不到出口。

放学的钟声响起时，星野光慢慢收拾书包。膝盖只是挫伤的佐藤已经可以走路了，坚持要谢谢她。

“真的，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感觉好多了。”佐藤笑着说，“下周预选赛，我会加油的。星野同学要来看吗？”

“嗯，如果没事的话。”星野光含糊地应道。

走出校门时，夕阳把街道染成橘红色。星野光选择了一条绕远的路，想拖延回家的时间。她不想面对母亲的沉默，或者更糟——母亲强装出来的正常。

在第三个路口，有人拦住了她。

日奈森亚梦背对着夕阳站着，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守护甜心飘在她身侧，这次没有隐藏。

“我们需要谈谈。”亚梦说，语气温和但坚定。

星野光停下脚步。她可以跑，像午休时那样。但跑了又怎样？明天还要见面，后天也是。转学已经不能再解决问题了——她快要十六岁了，不能再一直逃下去。

“关于什么？”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关于你能看见守护甜心。”亚梦走近一步，“关于你今天对佐藤同学做的事。关于...”她顿了顿，“关于你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守护甜心。”

最后那句话像针一样刺进星野光心里。她握紧书包带，指甲陷进掌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是试图否认，但声音已经出卖了她——太轻，太飘。

“你知道。”小兰飞到星野光面前，粉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你看得见我们。而且你今天...吸收了那些灰色的东西，对吧？”

星野光咬住嘴唇。

“我们没有恶意。”亚梦的声音软了下来，“事实上...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风从街道那头吹来，卷起地上的花瓣。一片樱花落在星野光的肩头，她没有拂去。

“帮助什么？”她问。

“帮助那些灰色心灵之蛋的主人。”亚梦说，“也帮助你自己。”

星野光抬起头。夕阳的光线里，亚梦的眼睛是温暖的琥珀色，没有评判，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她很久没见过的——理解。

“我...”星野光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灰色的蛋，还有我体内的...那扇门。”

“那扇门？”美琪抓住关键词。

星野光点头：“我能感觉到它。空荡荡的，一直在等。但等什么，我不知道。”

亚梦和小兰、美琪、小丝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疑惑，也有某种终于找到线索的确认。

“星野同学。”亚梦伸出手，不是要碰她，只是一个邀请的姿势，“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找出答案吗？”

星野光看着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尖有些颜料痕迹，是个会画画的人的手。这只手代表着信任，代表着接纳，也代表着未知。

她想起母亲的未回复消息，想起父亲忙碌的背影，想起一次次转学时打包的纸箱，想起那些只有她能看见的彩色存在。

然后，很慢地，她握住了那只手。

“星野光。”她说，“我的名字。”

“日奈森亚梦。”亚梦微笑，“这是小兰、美琪和小丝。”

三个守护甜心纷纷打招呼。星野光点头回应，第一次没有移开视线。

“那么，”亚梦松开手，“明天放学后，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他们也...看得见。”

星野光的心跳漏了一拍：“还有其他人？”

“嗯。”亚梦望向天空，那里已经开始出现星星，“可能比你想的要多。”

她们一起走了一段路，在星野光家附近的分岔口分开。转身前，亚梦说：“对了，你妈妈...她知道你能看见吗？”

星野光犹豫了一下：“她知道。但她不喜欢谈论这个。”

亚梦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明天见，星野同学。”

“明天见。”

星野光站在路口，看着亚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夕阳已经完全落下，街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她摸了摸胸口。那扇门还在，空荡荡的，等待的。

但这一次，等待的感觉不再那么冰冷。

手机震动。是母亲的回复，只有一句话：

“记得按时吃晚饭。爸爸今天加班。”

星野光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按灭屏幕，走向家的方向。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而在她看不见的空中，一颗几乎透明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心灵之蛋，正悬浮在她头顶上方三米处，缓慢地、艰难地旋转着。

蛋壳里，有什么东西在沉睡，在等待，在梦着一个它从未见过的世界。

第三章 无法孵化的少女

第三章无法孵化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