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戏

尽管有些不甚愉快的事，除夕家宴还是要照常办的。他从宜修处出来，已是黄昏。晚霞晔晔，映照着雪光灿灿。空气中隐约有梅花香气遥遥传来，寒雪清浅，暗香浮动，似静非静，似见非见。天际涌起夜的深蓝，霞色层层薄纱般堆叠着，如艳烈流火，朦胧迤逦像传说中金翼大鹏的翅。

宫人们在两边点起了五福吉祥灯，红艳艳的光映着满宫金顶红墙，光芒温暖。他无端想起上一世，柔则，或是甄嬛躲在万千梅花之下，花香雪影是无澜的波影，与她灿烂的笑容融为人世间最美好的向往。暮色四合，衬得她眉眼缱绻柔情，笑容是新雪初霁后明媚的天光，纵使天寒地冻，也有着温暖人的力量。

然而，甄嬛不是柔则，与他朝夕相伴那样久的柔则，却也不是初见时那对他一切爱重的样子了。

除夕家宴的菜肴乃是世兰着令小厨房一应准备的，蟑蚷炸肚，莲花鸭签，茧儿羹，三珍脍，南炒鳝，水母脍，鹌子羹，鱖鱼脍，都是他素日里喜欢的菜肴。但最别出心裁的还是各宫妃嫔的饺子。月宾分外用心，择了白菜的菜心做了猪肉白菜馅，虽然是寻常之物，但吃起来分外爽口。

世兰则用了莼菜鱼肉馅，因着他前日与她提过，甚是思念春日一口鲜美的鱼羹，她便特意让年羹尧从江南再送来入口即化的莼菜细细炖了鱼羹包进馅里。他咬了一口，只觉口齿留香，格外鲜甜。

而最让他惊喜的，莫过于宜修亲手端上来的一壶香醋。女子款款笑道，宜修“平日里都是皇上让臣妾吃醋，今日臣妾也要让皇上好好吃吃臣妾酿的醋了。”

他也笑了，宜修这模样，分明还是当年初嫁自己时的少女，一颦一笑间皆是无限娇羞。如今不是皇后，没有那层雨露均沾的贤德限制，她反而更有情趣。

柔则亦是笑容清浅，她扬起眉，精心描过的螺子黛是缥缈的远山。纯元皇后“见皇上同后宫诸位妹妹们感情深厚，实乃大清的福分。”她吃一口饺子，“妹妹们的心思，把本宫都比下去了。”

今日她仅仅包了最寻常的三鲜饺子，每颗虾仁都是完完整整的。他想起这是昔日王府时他们最常吃的，柔则做了这馅，许是为了唤起他们的旧日之情。

于是他看向她，道，皇帝“皇后用心了。”

妃嫔们不再多说，纷纷落座后世兰笑道，华妃“今日除夕，臣妾属意几个宫女，特意准备了些有意思的节目，为各位姐妹助兴。”

说罢她击一击掌，一队舞女翩然而上，皆是一身羽红色深蓝线杂金色梅花纹长衣，平髻上插一支腊梅折枝银簪并几朵烧蓝花钿。柳腰轻摆，中间的宫女穿着一色蕊黄对襟绡沙新衣，底下是芽黄色水纹凌波裙裾，外面罩着粉嫩嫩的丝衫微薄，衣带上的丝条既不吊坠子也不镶珠，轻飘飘的垂落着，行动时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

他一见中间那女子的脸，便想起来这正是余莺儿。然而未等他多想，女子已然开口悠悠唱道，“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这戏腔高昂婉转，尾音绵长而气息不断，可见她颇有功力。一曲唱毕，嫔妃都抚掌称赞。他微微一笑，“这宫女唱得虽然不如皇后和安贵人，可也颇为动听了。”

安陵容抿了一口酒，笑道，“要紧的是皇上喜欢，咱们姐妹第一次听这昆曲，也觉得有趣呢。”一支金琨点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长长珠玉璎珞更添她娇柔丽色。

“朕见这宫女容貌可亲，便赐妙音娘子一名，”他不动声色，“皇后，你看封她个什么位分为好？”

“祖制宫女晋封，皆以官女子始，虽康熙一朝有破例，但也只是到答应。”柔则温和回答，她穿着大袖的紫金百凤旗装正襟危坐，袖口宽大，微露一层红纱中衣滚边，里面霞色金缕衬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手上一块白底杏黄宝相纹的帕子随意搭一搭额头，衬得她姿态分外端庄宁和。

他很满意柔则的回答，道，“就依皇后说的，封为答应。”只见余莺儿喜不自胜，跪在地上，“谢皇上，皇后娘娘！”

柔则款款一笑，“臣妾心想，若是只抬爱余答应一人，今日其余宫女未免心生怨怼，倒不如将她们都封了官女子，正巧储秀宫空虚，也省得好好的房子浪费了。”

象鼻三足夔沿鎏金珐琅大火盆里，苏培盛用赤铜火夹子夹了几根松枝进去。那松枝被火气一蒸，殿中气息让他觉得清爽了不少。听柔则这样说，细细打量一番那几个伴舞女子，虽看多了绝色之姿，她们容貌不过中上。但被红衣一衬，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上装饰又简单，也愈发显出唇红齿白的娇媚。

“皇后眼光甚好，”他赞道，“朕刚刚兴之所至，拟了一首赞皇后贤德的诗，你等快快排演了，以充谢皇后恩赏之仪。”苏培盛忙让人呈了笔墨，用的是洒金红纸。他提笔便写道，“永寿宫上晓光融，一炷天香舞瑞风。百鸟虔心齐稽首，卷帘遥见御衣红。”

“皇上厚爱，那臣妾也应和一首吧。”柔则也拿过一管中锋狼毫，字迹工整中锋芒毕露，“北阙晴分五凤楼，诸峰秀色护神州。万水自契千年运，更拟波中出九畴。”她放下笔，“此诗为贺新年，更是祝愿皇上洪福齐天。”

宫女们领了旨，将曲子一一排演。嫔妃又是一阵鼓掌，宜修、月宾、世兰纷纷作诗以酬帝王逸兴壮思，供她们演唱。

世兰先作一首，“宫庭皆应紫微垣，壮丽宸居显至尊。赤子颙颙瞻父母，已将仁德比乾坤。”柔则笑，“用典颇多，华贵妃妹妹大有进益了。”他亦点头，“世兰这诗颇有你的风韵胆魄，只不过又多一分天家富贵的气派。”而月宾的诗则与本人相像，颇为素淡雅致，更是农家意象，“艳阳风景簇神州，杏蕊桃心照凤楼。遥望青青河畔草，几多归马与休牛。”

宜修思索片刻，写道，“銮舆观稼晚方归，日月旗中见御衣。万姓焚香惟顶礼，瑞云随伞入宫闱。”柔则皱眉，评论道，“这写的事是虚指了，亲耕亲蚕之礼还未行过。且又错了韵。”余莺儿忙上来打圆场，“不妨事的，嫔妾什么都能唱来，皇贵妃娘娘写得也是极好。”

如是众人又觥筹交错，皆是尽兴。这一夜除了余莺儿，尚有羽儿，燕儿，雀儿等七八个宫女晋封官女子。大年初一又有几位朝臣进表送女儿入宫，一时后宫掖庭充实，比他前世多了一倍有余，然而花费并不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