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
春雨淅淅沥沥落了几日,湿润的风里就带了甜美的花香气息。浅粉乳白的花瓣随着雨簌簌的落下来,打在撑起的纸伞上。伞下的女子鸦发玉颜,明眸皓齿,配着身上鹅黄水红天蓝嫩绿的五彩衣衫,竟分不清人和花哪个更艳。
这一日天放晴了,下朝归来,他并未先去宫殿,而是到了御花园,吐出积攒了一冬的浊气。千鲤池远远望去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碧绿,墨玉的涟漪里面游动着金色的鲤鱼,宫闱红墙的倒影落在里面,熠熠生光。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枝叶叶舒展了鲜嫩的一点新绿,像是宫女们精心描绘的黛眉,千条万条丝绦随风若舞姬的瑶裙轻摆翩迁。
远远瞧见几个穿着翠生生衣衫的小宫女拎着花篮走过去,篮里却不是花木,而是新折下的柳条,还相当柔韧,又去了旁生的枝叶,十分光滑。他颇为好奇,走近去问,皇帝“你们是哪个宫的,拿这些没花没叶的枝子干什么?”
几个小宫女赶忙下跪,“拜见皇上,奴婢是花房的。皇上不知,皇后娘娘闲来无事,开始做起了篾匠,还让奴婢几个教她。但是一般用来编筐的不是竹片子,就是稻草,娘娘胳膊腿上都被划了一堆口子,奴婢找了半天,想着柳条真真儿是合适的,就给娘娘送去了。”
她被禁足永寿宫,自然烦闷。倒是这些宫女并没有拜高踩低,让他有些讶异。再问几句便明白了,柔则给的赏赐多,但凡去跑腿,没有一趟走空的。若是能讨她欢心,恩赏就更加丰厚。所以这几个小姑娘并不以此为苦。
正说着,宜修带着绘春剪秋过来了。宜修“皇上,臣妾刚刚带几位妹妹们去养心殿,苏培盛说您不在,臣妾猜您便在这里了。”
她一身水红色金华紫罗面织锦长袍,衣襟和袖口一色的金丝暗绣青鸾图,片片飞羽栩栩如生,映着裙角舒展的云纹,再配着底下鸳鸯百褶风罗裙,丝滑缎面在阳光下折出光亮,上面的鸳鸯暗纹,也随着光线一丝一丝透显成痕。宜修“八宝牡丹花卷是臣妾拙技,杏仁豆腐是安贵人的手艺,白果栗子露是富察贵人的,花盏龙眼是妙音娘子亲自做的,还有一味桃花百合糖渍凉粉和羊脂薄荷冻,都是应季的点心,是江氏和瓜尔佳氏细细熬出来的。”
皇帝“听起来都是好的,”他笑道,“但现在正是风口,这里吃了怕心口受凉积食。不知安贵人她们在何处?”
宜修会意,款款道,宜修“妹妹们体弱,都在景仁宫里歇息了。”
她仍旧乌黑的头发绾进钿子中,饰以金环同心七宝钗,金镶玉步摇,外加一枝粉色绢花,飞翅的燕尾上坠着鸳鸯莲纹金蝶红珊瑚压发,玲玲一动间,便有细碎的珠子轻轻摇曳,合着硕大圆润的垂珠,越发添了面颊一抹艳色。
同宜修在景仁宫坐下歇息,这里同以往的素雅不同,收拾得颇为亮丽。此时天色还早,晨光金灿明朗,照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连着雕栏玉砌也别有光辉。景仁宫外花木扶疏,宜修最爱的牡丹已经结了小小的花骨朵,不日就要开了。
柔则爱梅,而宜修爱牡丹。因此柔则选了离倚梅园近的永寿宫,不过如今,即便她能出门,梅花也谢了,而柔则又懒怠赏玩其他花朵。想到这里,他不由皱皱眉,柔则性子中偏这一点不可爱,认死理的紧。不似宜修,温柔小意,纵然年岁渐长也让人心疼。
宫中照例是从不焚香的。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花儿一样的女孩子们都坐在榻上嬉闹,听得“皇上驾到——”的通传,她们连忙起身行礼。
这些时间选的新人并不多,莺莺燕燕一起也不过站了一列,一个个按规矩先向自己行大礼跪拜下去。苏培盛在旁边得了吩咐,上前道,“皇上有旨,免礼起身。”见到他,前世的瑛贵人、祺贵人这些新入选的宫嫔难免有些局促,入座后皆垂首不语,一时间殿内倒是鸦雀无声。
倒是余莺儿的纯银护甲搁在茶盏上叮一声响,宜修不觉抬眸横了她一眼,意在提点她要行事稳重。这倒颇像她前世做皇后教导嫔妃了。余莺儿忙起身笑道,“娘娘勿怪,嫔妾只是见着皇上,太过喜悦,一时失仪。”
富察贵人则因着入宫尚早,但年岁又和她们接近,因此尽是左右逢源。她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镂花小圆镜,照着镜子细看眉心金箔花钿,笑道,“皇上这些日子不去皇后娘娘那里,偏疼了臣妾和安妹妹些,赐了臣妾这花样,妙音娘子便吃味了。”
这话一说,他忽地又想起来柔则。想想对方究竟是为自己背的骂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问宜修道,“今日我们这里颇热闹了,不知皇后那里如何?”
茜砂窗下明澈如水的日光,水果清甜甘郁的芬芳里,宜修的眼睛似乎刀子一样剜了富察贵人一眼,但是她回答自己的语气,是那么温柔且平和,“皇上,华贵妃去了姐姐那里,果郡王福晋也去了。姐姐高兴得紧,要亲手编了篮子摘花送她们,说什么花落在地上就是零落成泥,她特意用了帐子接了花瓣呢。”
“这倒是她一贯的喜好,”他听了放心,说道,“顺便跟华贵妃说一声,今天朕在皇贵妃这里,前些天端贵妃偶感风寒朕没时间去,今日若是她方便,就替朕去看一眼吧。”
女孩子们有的话多,有的如安贵人或者江采萍这样性子的话少,伏在红木窗下看日落,天光这样长,无休无止。下午有太医报说皇后编筐的青紫伤痕好了许多,他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去看。是夜便宿在了景仁宫里,月光温柔如网,漫天匝地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