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开春后，地里的土松了，老三带着老四、老五翻地，准备种些豆子。老九挎着小篮子，跟在后面捡石头，小十和十一在田埂上追逐打闹，惊起几只跳虫。

纪巧儿提着水壶来送水，见老大蹲在田边发呆，走过去递给他：“想啥呢？脸都快贴到地上了。”

老大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在想去年这时候，老七还在这儿帮着拉犁，他力气大，一趟下来不喊累。”

纪巧儿往地里望了望，轻声道：“人走了，活计还得有人接。你七弟要是看见咱把地种得这么好，该乐了。”

老大点点头，站起身帮着老三扶犁。牛蹄踩在新翻的泥土上，发出“噗嗤”的声响，犁沟像条长长的线，在地里蜿蜒。

傍晚收工回家，老远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个人，穿着灰布短衫，背着个包袱，正踮脚往院里瞅。老九先认了出来，喊着“六叔”就冲了过去——是许久没露面的老六的远房表哥，在镇上做木匠。

“婶子，大哥，”表哥笑着进门，把包袱往桌上一放，“我来送些木料，前阵子听人说家里要修修屋顶。”

纪巧儿忙着烧水，老大跟他闲聊，才知表哥在镇上见过老二一面，说他在那边开了家小铺子，卖些笔墨纸砚，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二哥没说啥时候回来？”老九扒着门框问。

表哥挠挠头：“他说生意刚起步，走不开，还让我给带句话，说让家里放心。”

夜里，老大把表哥带来的木料搬进柴房，看见角落里堆着老七没劈完的柴火，斧头还插在木墩上，刃口蒙了层薄灰。他走过去，拿起斧头劈了起来，“咔哧”一声，木柴裂开，溅起细小的木屑。

老三走进来，接过他手里的斧头：“我来吧，你歇着。”

两人没说话，只是轮流劈柴，柴火堆渐渐高了起来，暖融融的烟火气漫了一屋。

“大哥，”老三忽然开口，“前儿个我去镇上，看见个卖草编玩意儿的，编的蚂蚱跟老七编的一模一样。”

老大停下手里的活：“买了吗？”

“嗯，给老九了，他揣在怀里，跟宝贝似的。”

老大笑了笑，眼里却有些发潮。原来那些以为会被遗忘的细节，都藏在每个人心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冒了出来。

月光透过柴房的窗，落在堆起的柴火上，像撒了层银粉。老大望着那片光亮，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柴火，一截截添进去，烧得旺旺的，才能暖着这个家。

至于那些不在身边的人，他们的影子早被揉进了柴米油盐里，在饭香里，在田埂上，在每个寻常的清晨和黄昏里，从未真正离开过。

麦收时节，地里的麦子黄得晃眼。老大带着老三、老四、老五割麦，镰刀挥得飞快，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影。

老九带着小十、十一在田边拾麦穗，三个小的比赛谁拾得多，时不时发出一阵笑闹。纪巧儿提着饭篮过来时，正看见老九把自己的麦穗偷偷往小十一筐里塞，被小十发现了，叉着腰跟他理论。

“多大了还让着弟弟？”纪巧儿笑着喊他们，“过来吃饭了。”

树荫下铺着麻袋，糙米饭就着腌黄瓜，吃起来格外香。老九嘴里塞得满满，忽然说：“要是八哥在，肯定能割最快，他以前总说自己是‘麦地里的旋风’。”

老三扒着饭，接了句：“那也没老七力气大，他一镰刀下去，能割半垄。”

说完，两人都没再说话，低头扒饭。老大往纪巧儿碗里夹了块咸菜，轻声道：“娘，多吃点。”

纪巧儿点点头，看着远处金黄的麦浪，忽然说：“等收完麦，去给你七弟坟上除除草，再把新打的麦子给他带点，让他闻闻麦香。”

“嗯。”老大应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收完麦的晚上，院子里晒着新麦，风一吹，满院都是麦香。老六蹲在麦堆旁，用手拢着麦粒，说：“今年收成好，够磨两袋白面，给娘蒸白面馒头吃。”

老九凑过去，抓起一把麦粒往天上撒，麦粒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大哥，你看像不像星星？”

老大望着那些蹦跳的麦粒，忽然想起小时候，弟兄们也是这样在麦堆旁疯闹，老八总爱把麦粒塞进老七的衣领里，惹得老七追着他打。那时的笑声，好像还在院子里飘着。

夜深了，纪巧儿屋里的灯还亮着。老大路过窗下，听见她在哼一首旧调子，是老七小时候最爱听的摇篮曲。他站了会儿，没进去，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屋。

桌上放着那本旧账本，老大翻开，指尖抚过老二的照片，老七的草蚂蚱，还有老八的糖纸。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这些物件上镀了层银辉。

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在一起”，未必是日日相见。那些藏在心底的牵挂，那些融进日子的习惯，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思念，早已把他们紧紧系在一起，风吹不散，雨淋不透。

窗外的麦香飘进屋里，混着淡淡的月光，温柔得像一场梦。老大合上书，躺了下来。明天还要去磨面呢，日子还得像新麦一样，慢慢酿成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