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檐角的水滴,一滴滴往下落,慢得让人发慌。老七的坟头渐渐长满了青草,纪巧儿每隔几天就去添把新土,坐在坟前絮絮叨叨说些家常,像是老七还在跟前听着。
老三把老八留下的酒葫芦收进了柜里,每次打开柜子拿东西,总要愣神片刻。老四照旧跟着老三下地,只是话少了许多,有时薅着草,会突然问:“三哥,七哥编的草蚂蚱,你还留着不?”
老五和老六守着家里的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里纳凉时,老六总爱往老大身边凑,听他讲小时候弟兄们掏鸟窝的事,讲到老七总爱抢着爬树,讲到老八总爱躲在后面放风,两人就都不说话了,只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飞。
老九把那串红透的野山楂晒成了干果,装在小布包里贴身带着。他还是总跟着老大,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叽叽喳喳,偶尔会指着天边的云彩问:“大哥,八哥会不会在云后面看着咱们?”
老大每次都摸摸他的头:“会的,你八哥和七哥,都在看着呢。”
小十和十一渐渐长大了些,会跟着纪巧儿学认字,学数数。小十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圈,问:“娘,七哥和八哥啥时候回来?我画了好多圈,等他们回来数。”
纪巧儿握着他的手,在圈里添了两个小点:“这就是你七哥和八哥,他们一直都在呢。”
这天傍晚,老大去镇上换些盐巴,路过张记糕点铺,忽然想起老八曾在这里买过桂花糕。他站在铺子前愣了愣,进去买了两盒,揣在怀里往家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听见几个孩子在唱童谣,唱的是弟兄们小时候编的调子。老大停下脚步,听着那熟悉的旋律,眼眶忽然就热了。
他想起未来老二说的“轮回”,想起那些失去的、离开的、留在身边的人。或许命运真的有定数,可日子过着过着,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不也是日子的一部分吗?
回到家,老大把一盒桂花糕递给纪巧儿,另一盒分给了弟弟们。老九咬着糕点,忽然笑了:“大哥,这味儿跟八哥买的一样。”
老大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嗯,一样的。”
风穿过院子,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应和。老大望着天边的晚霞,忽然觉得,只要心里装着那些人,日子就不算太苦。
毕竟,活着的人好好过下去,才是对离开的人最好的念想。
入秋时,后山坡的野菊开了一片金黄。老大带着老九和小十、十一去采菊花,说是晒干了能泡茶,败火。
老九挎着小竹篮,采得认真,时不时往篮子里藏几朵最艳的,说是要给娘插在瓶里。小十和十一追着蝴蝶跑,笑声在山坡上荡开,倒让这沉寂了许久的山坳有了些生气。
老大蹲在花丛里,手指拂过花瓣,忽然想起老七以前总爱用野菊花编花环,戴在老九头上,逗得老九追着他满山跑。他伸手掐了一朵,别在自己耳后,老九见了,咯咯地笑:“大哥,你学七哥呢。”
老大摸了摸他的头:“嗯,学你七哥。”
采满一篮菊花往回走,路过那片曾经晒草药的空地,老大忽然停下脚步。去年在这里,他和老三、老九一起收草药,老九还揣着野山楂盼着老八回来。不过一年光景,物是人非,倒像是过了半辈子。
“大哥,咋了?”老九仰着脸问。
“没事,”老大笑了笑,“走快点,回去让娘用新采的菊花煮锅粥。”
到家时,纪巧儿正在翻晒秋收的谷子,见他们回来,直起腰捶了捶背:“采了这么多?够喝一冬了。”
老三从地里回来,肩上扛着半袋新收的红薯,脸上沾着泥,却带着笑:“娘,大哥,今儿地里的红薯结得密,够咱弟兄几个吃到来年开春。”
老四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最大的红薯,献宝似的递给纪巧儿:“娘,这个烤着吃肯定甜。”
纪巧儿接过红薯,眼里漾着暖意:“好,晚上就烤红薯吃。”
晚饭时,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烤红薯的甜香漫了一屋。老九把烤得流油的红薯掰了一半递给老大,又给小十、十一各分了一块,自己捧着剩下的小口啃着,吃得满脸都是灰。
老大看着他,忽然想起未来老二说的“管好自己和老九”。或许真的不能再奢求什么了,能守着眼前这些人,看着老九慢慢长大,看着小十、十一蹦蹦跳跳,就已经是命运给的恩赐。
夜里,老大躺在炕上,听着身边老九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心里难得地踏实。他摸了摸枕边的旧账本,里面夹着老二的照片,老七的草蚂蚱,还有老八落下的那半块麦芽糖的糖纸。
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时光里的星子,虽然不完整,却足够照亮往后的路。
天快亮时,老大做了个梦,梦里弟兄们都在,老七在磨镰刀,老八在院子里翻跟头,老二站在门口笑,说他回来了。他想喊他们,却发现自己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醒来时,窗纸已经泛白。老大坐起身,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轻舒了口气。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冬天下了第一场雪时,院子里的石榴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雪,像裹了层白糖。小十和十一穿着厚厚的棉袄,在院里堆雪人,老九蹲在旁边,帮着往雪人身上插胡萝卜鼻子,嘴里念叨着:“再堆个大的,像七哥那么高。”
纪巧儿坐在窗边做针线活,看着院里的孩子们,嘴角噙着笑,手里却把给小十做的棉鞋缝错了针脚。老大端着一盆炭火进来,放在她脚边:“娘,别冻着。”
“不冷,”纪巧儿放下针线,搓了搓手,“你看他们闹得多欢实,跟你们小时候一个样。”
老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九正被小十一抹了一脸雪,嗷嗷叫着去追,老三从屋里出来,抓了把雪揉成团,精准地砸在老九背上,惹得几个孩子围着他闹成一团。
“老三也跟着疯。”老大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暖烘烘的。
傍晚时,雪停了,夕阳把雪地染成金红色。老五从镇上回来,手里拎着个布包,进门就喊:“娘,大哥,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打开一看,是几串冰糖葫芦,红亮亮的山楂裹着糖衣,在灯光下闪着光。老九眼睛一亮,刚要伸手,被老三拍了下手背:“先给娘和大哥。”
纪巧儿拿起一串,咬了一口,甜丝丝的酸味儿漫开,她忽然说:“你八哥以前最爱吃这个,每次去镇上都要买两串,一串自己吃,一串塞给老九。”
屋里静了静,老九拿起一串,小口咬着,没说话。老大看着他鼓鼓的腮帮子,想起那年老九揣着青山楂等老八的模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夜里,弟兄几个挤在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小十和十一早就睡熟了,老四在给老三讲白天听来的故事,老五和老六凑在一旁听。老九躺在老大身边,忽然小声说:“大哥,我梦见七哥和八哥了,他们在雪地里堆雪人,还喊我过去呢。”
老大掖了掖他的被角:“嗯,他们也想你了。”
“那他们啥时候真的回来?”老九的声音带着困意。
老大望着窗外雪地里的月光,轻声道:“等春暖花开的时候,说不定就回来了。”
他知道这是哄孩子的话,却还是说了。有些念想,哪怕是假的,也能让人在寒夜里多些暖意。
雪又悄悄下了起来,落在窗台上,簌簌地响。老大听着身边弟弟们的呼吸声,心里渐渐踏实。日子或许永远不会圆满,但只要一家人还守在一起,这点温暖,就足够撑过漫长的冬天。
等开春了,他想带着弟兄们去给老七上坟,再去东山坡看看老八常去的那片林子。有些告别,需要慢慢来,有些思念,也需要在日子里慢慢熬成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