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宁碧宫。
似乎是冬天,楚拂意走在宫中甬道中,凝望檐上皑皑白雪,裹紧了身上所穿大氅,快步朝昭浮殿走去,他今早听闻宫中太医传来消息,说是华池怀孕了,已三月有余。
他踏进昭浮殿时,见到华池正坐在榻上,穿一身大红色的宫服,小腹微微隆起,手掌正在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往日艳丽无比的脸上此刻也显现出一丝初为人母的温柔。
楚拂意心中微动,他有意走过去,抱住华池,向她诉说自己对她的爱意。他原是爱着她的,很早就爱着她了。
可是他一步踏过去,眼前场景陡然变化,虽仍是在昭浮殿,但四处凌乱无比,香炉倾倒,幔帐撕裂,血迹四溅,王芸芸抱着淌血的手臂跪在地上,而华池身前碎了一地瓷片,她正跪在血泊里,膝盖已刺入碎瓷,却恍然未觉,似乎是发觉楚拂意的到来,缓缓抬起头,用那双含泪双目直视楚拂意,其中恨意如有实质,又带着刻骨绝望,叫人见之几欲落泪。
她苍白的双唇上下动了动,楚拂意凝神去听,听见华池用沙哑的声音说:
晏竹你纵妾伤妻,杀我孩儿,楚拂意,从今往后,我同你,死生不复相见。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楚拂意眼泪忽然落下,他试图去碰一碰华池,却被她猛地拂开,那双形状姣好的双唇中断然吐出两个字:
晏竹和离!
这两字如同五雷轰顶,楚拂意屈膝跪下,正要求她,四周境况却突然变化,他正端坐上首,双手敛于膝上,正俯视着殿中被灌下凉药和红花汤的华池,他听见自己冷酷开口:
楚拂意既然公主不愿再与我延续夫妻之缘,便饮下这些药物,此后再无可能生子育女
他惊恐地看着一碗一碗饮下药汤的华池,不住呐喊阻止,却分毫无法改变,华池仍是饮完了那些汤药,此刻双目含泪,却带着欣喜之色,他听见华池第二次开口:
晏竹你我就此,恩断义绝
“华池!”他终于喊了出来,却发现自己满头虚汗,正坐在宁碧殿中,四周垂下黄色的帐幔,隐隐有烛光透进来,而跟随他十几年的太监王泽正立在床边,关切地看着他。
“陛下梦魇了,可要用点安神汤?”
安神汤,又是安神汤!华池便是误饮了那碗掺了东西的安神汤才痛失孩儿!
一时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痛恨,他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地上,急急吩咐:
楚拂意快,快去昭浮殿!许是华池回来了!
王泽仍站在原地,低垂着头。
楚拂意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王泽躬身谢罪道:“陛下……娘娘两年前,就已经仙逝了。”
楚拂意果然……
楚拂意口中逸出低低的叹息
楚拂意我负了她,她又如何肯来见我……
说完他像是瞬间被抽离了力气,缓缓坐在床上,一时肩膀耸动,几欲哭泣。
王泽如影子一般隐在黑暗里,良久才劝道:“陛下,早些安寝吧。”
他说话声音嘶哑无比,也是想起了几年前的旧事,华池公主鲜花一般进入这陈国禁宫里,最后却凋零落败,带着一身伤痛回到母国。
而陛下也是那时才陡然明白自己对华池公主的情意,可是想要伸手挽回时,却已经太迟了,迟到佳人已逝,阴阳两隔。
*
陈国皇宫中何等鸡飞狗跳,惊慌失措暂且不提,居于陈国国都郧都的阙家却喜不自禁,原因无他,阙家嫡女在昏迷整整三日后终于醒了过来,此刻虽仍是虚弱,但言语谈吐,举止行为,一切正常。
在阙兰昏迷的这三天里,阙夫人日日痛哭,只恨不能以身代爱女受苦,夜里守在房间时发觉女儿转醒,兴奋之下几乎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阿兰,阿兰,起来喝点粥吧。”
“阿兰,你可吓死娘了。”
耳边一直回荡着一位妇人的呼唤,晏竹迷迷糊糊,却又头痛欲裂,仿佛有人将另一个人的记忆往她脑中塞,眼前一帧帧一幕幕闪过的,正是名为阙兰的十六岁少女短暂却幸福的一生。
她睁开眼时,见着头顶帐幔样式材质,便已知自己不再颍都,而是在陈国郧都,她曾经待了四年的地方。
晏竹,也就是如今的阙兰终于回应了她的母亲,阙夫人。
阙兰阿娘,我觉得我心里好痛啊……
她是饮了一碗毒药死的,养在府中的面首姜赞也许是再不能忍受她,便在她用的粥饭里下了烈性的毒,她喝下去后,不过半个时辰,便毒性发作,烧及五脏六腑,尤其是心脏处,仿若千百只刀剑齐齐刺入,又在心上剜出一块块血肉。
她猜测是死前的痛苦带到了今世,也许便是重活一世的代价,叫她逃离樊笼的这辈子都难以安宁。
阙夫人却会错了意,只当女儿是为了王盛而心痛,一时泪珠涟涟,劝道:“阿兰,你便听娘的话,莫要再将王盛放在心上了,你此次昏迷,正是他亲妹妹王鱼将你推入水的。”
所幸內腑中的疼痛虽来势汹汹,却来得快也去的块,缓了一刻钟,阙兰便差不多好转过来,靠在婢女递上的引枕上,轻声开口
阙兰王盛……算个什么东西呢?
此刻阙兰的壳子里装的早已不是往日那个胆小懦弱的阙兰了,而是梁国的华池长公主,少年起便见惯了阴谋诡计,暗流涌动下长到二十余岁,那些艰难岁月里所蕴养的气度和胆魄便分毫不差的带到了如今的阙兰身上,仿若天幕银月,高不可攀,却又带着尊贵骄矜的气质。
一辈子顺风顺水,甚至没出过郧都的阙夫人性格柔弱顺从,阙兰曾经的性格便是十成十的随了她,又养于内宅妇人之手,这才那般懦弱,而今日阙兰醒了过来,便再也不是过去空有美貌而一无是处的阙兰了。
阙夫人听见爱女终于想通,终于放下心来,见阙兰神色平静,不似伤怀之态,便趁热打铁,推荐养在阙家的卫家子。
“你舒表哥,如今年岁正好,相貌秀丽,才富五车,阿娘看,配你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