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大堂上,并立两铜壶。壶中盛命运,吉凶各悬殊。诸神混宿命,随意赐凡夫……”受命运控制的,不只凡人。就连神祗,也逃不过命运之轮。
这里是神界,却不是天堂,甚至于,比地狱更瘆人。
神王——不,应该是一具渴血的大神,将他的阴冷播撒在神界。他不要别人的“我以为”,他只想听自己的“你应该”。他是殒神阁阁主,是十多年之前“大变革”的篡位神王,是统治者,是不可侵犯的存在。
他需要人类的物质和无知来推动神界的发展。可怜的人类,犯了错却不思悔改,认为向着虚无缥缈的神像祈祷,说几句好话,便指望罪责能一笔勾销。于是这厢在神像前祈祷着诸神的原谅,那厢却又做着罪恶的勾当。
可笑,讽刺。
无数祭献源源不断,他却不知满足,正渴求着更多的贡品和牺牲。在他的引导和统治之下,一种社会秩序悄然建立。
这是一种蔑视生命的社会道德和建筑于这道德之上的社会秩序,无止境地要求和逼迫人们牺牲、献身。
如果有得选,我绝不会接手这髑神神祗。
可是没有选择,只能顺从。工作四年,我已见过了各种殒神阁的刑罚。轻者如工作迟到则铜棍铁烙,重如误入凡人之眼则魂飞魄散。反抗者,杀无赦;不训者,杀无赦;存疑者,杀无赦……你永远不知身边的同事何时会死,又因何而死。
四年,算长了吧。
毕竟,上一任邪神之首戎神,只工作了三天。新戎神今日到任。
在这样一个神界中,却也存在着一位谜一样的人。他是独神,唯一一位从“大变革”中存活下来的神,但他却从不现身,从不露脸,纵容着殒神阁的专治。有人说,他是观火人,永不会插手殒神阁的事;有人说,他是走狗,与殒神阁达成协议,苟且偷生。有人说,他是龙钟老者,心身迟暮,无力回天;有人说,他是闲散少年郎,有翻天覆地的实力,却没有翻云覆雨的野心。但这都是猜测。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位老者,带着对原来神界的怀念而沉寂,在神界中长眠。
“前辈。”
一声轻呼,让我从神游中清醒。眼前人一袭白色西服,衣襟上的蓝色矢车菊刺绣十分醒目。白发齐耳,略显不羁地随风微动。额前发和银色钛合金眼镜将他的眼神藏住,同时也掩住他的情绪,只觉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轻轻的扫视着我。这是位青年,却已被拉入这是非之地,被戎神神力侵占的瞳孔不久就会失去光泽。
“前辈,您怎么了?”青年,也就是新戎神,问道。
“你不必多礼叫我前辈,叫我渡苍就行。邪神麾下髑神渡苍,见过邪神之首戎神。”
“独神?”戎神仿佛是受到了惊吓,“您……是他们口中的独神?”
“不是,我是髑神,髑髅的髑,而非孤独的独。”
“那前辈能否讲讲独神?”
“抱歉,我也知之甚少。”我感到有些抱歉,冲戎神低了低身子。
戎神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那冰蓝色的神力在他身边缭绕。那便是工作信号。戎神身为战争之神,每次工作必有战争伴随,于是,髑髅、贪婪、毁灭、死亡、哀伤接踵而至。而这也是戎神是邪神之首的原因。
戎神目光清冷,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周身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先工作。”
身为髑神,我的工作似乎是邪神中最简单的了,只要讲那髑髅带走,转为自己的神力即可。只是,什么样的人,能够面对满地森森白骨而不为之心痛?古语:“古来白骨无人收。”不对的。不是无人收,是不敢收。看着它们,总觉得其中有种幽怨呼之欲出,却又被什么压制了,憋住了。仿佛一个哑巴,心中有千言万语。
白衣浸血,沙场点兵……
也许是心事繁重,在回邪神神界的时候,我竟是走错了路。眼前不是邪神神界的大草原,而是一片海域。
阳光正好,海水泛着玉绿色,又随着角度的变化闪烁着宝石蓝般的光泽。远眺,却是一座孤岛,透着一种古老而遥远的气息。
这是何神的神界?
借神力跃近那岛,一株古老的榕树映入眼帘。榕树上,三间小木屋高低错落,半遮半掩地隐在树上。树下,却是一位玄衣青年。他躺在地上,仰着脸,周身满是蓝色的花,清闲又雅致。也许是见到了我,那青年竟突然跃起,一股黑色的神力旋即漫涣开。待神力消失,那些花已经不见了,而那也规规矩矩地站住了脚,看着我。
“小友,这里是……”我落在他身边,欲问。到嘴边的话语却被他的眸子震慑了。
黯黑色。没有任何余地的黯黑色。
密不透光,如若黑洞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有眼疾。
“独神神界。孤独天堂。”
青年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警惕和冷漠。他用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无处闪躲。
“你……是……”
“独神。”
我愣住了。独神,那个谜一样的存在。我遇到他了。只是……他好年少,与我的预期相距甚远。据说,在“大变革”之前,所有神祗都需找到与神祗工作、性情、经历相似的人,才能将神祗传与他。也就是,完全凭实力才能取得神祗。成为独神的要求是,经历了所有情感,却都能将其舍去,淡然处之,在人世间已无羁绊,只剩下孤独二字,独行于世。
看看眼前这青年,双眸黑夜般深邃,让人琢磨不透,脸庞却俊朗清秀,仿佛是艺术家随意雕琢的艺术品,不加藻饰便气质非凡。黑色立领风衣下摆极长,直至膝盖,腰带浅束,勾勒出瘦削的身形。膝下便是黑色皮质长筒靴,微微反射着阳光。看其年龄,不过二十七八,十多年前,他不过十七八岁,何来尝遍人间酸甜,落得孤生?
“前辈是邪神麾下排行第二的髑神吧。”青年开口问道,“此来何事?”
“无事,路过罢了。”
“但前辈似乎有话要说。进屋详谈吧。”
木屋不大,两人进入竟显得有些局促。独神似乎将这个木屋当做书房,只有一张竹制小桌对窗而放,一把木椅置于其边。桌上放着杯已经凉了的红茶,几本散落的书,和一个仍在燃烧的香炉。
“前辈想问的,是关于神界所经历的变革和我为什么十多年不露脸吧?”
“你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青年微微闭上眼,透出些疲惫感。
“我无法与殒神阁抗衡,我没有那种实力。我不出去,也出不去。我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况且,我……是观火人呢。
“十三年前,独神还在邪神麾下,排行第四。那时,神界是一个整体,没有被分裂,众神相互来往无限制,各凭喜好结交朋友,选择住地。而我因生性孤僻,独居海中孤岛。后来我才知道,孤岛上除我之外,还有一人。那时大变革时反抗殒神阁的首领,时空之神。
“大变革时,殒神阁阁主段凡、副阁主悦风暴虐至极,见到反抗者便杀,取其神力为己用。那时,殒神阁有数百人,却杀掉了近其数两倍的神祗。时空之神看不过,领头反抗,战斗一年有余,本能剿灭殒神阁,却出了变数。
“那个变数,是我。
青年停下了来,似乎不愿讲下去了。不用说,后来时空之神被杀,殒神阁阁主夺取了他操控时间和空间的神力,分裂神界,将其弄得乌烟瘴气。想来,这件事对独神的影响挺大。不过变数的意思……是我所想的那样吗?
“前辈,你路过此地,是有来无回了。这里是禁地。”独神看向窗外,眸中多了丝忧虑。
“无妨。我早想走了。倒是你,对人间真的没有留恋了吗?”
独神怔住了,过了半晌,才轻声说道:“我曾有过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有过我关心的人和关心我的人。只是,他们最终都离我而去了。”
“那如果他们回来了呢?你会去找他们吗?”
“我……是独神……我,理因没有情感……” 独神轻笑一声,带着绝望和嘲讽,“你该走了,前辈。”
独神的身形骤然间化作星星点点的金色光电消失不见,黑色的神力将我笼罩。待我再回神时,竟是在独神神界之外了。
好痛啊。
我的眼睛已然无法聚焦,只能依稀看见殒神阁阁主,和他手中那柄刺穿了我的身体的戟……
再见吧……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