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疡
一处考究的木楼坐落在高楼鳞次栉比的市中心,条条大路交汇着,但这一处的街道相比而言显得窄小曲折 。
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顺着草地蜿蜒着伸向了小楼,雨刚停,微微起伏的石板表面积着一层浅浅的雨水。
一路往里,屋檐边种着一颗李树,不知道种了多少年——李树没有比小楼矮多少,茂密的树枝在小楼前尽情的舒展着。白色的李花挤满了枝头,还有几瓣花时不时飘落,白花被雨打落了一地,树旁还生着几株矮矮的紫阳。
许之风收好长伞,穿过树下,带着雨后的轻风踏入了那扇雕着精致花纹的大木门,顺手将伞挂在了门边的架子上。
楼上的人听到声响便顺着雕花着的木梯不紧不慢的走了下来。
他脸色略显苍白,稍长的短发有些凌乱,右耳上带着两颗红玛瑙的耳钉,身上披着一件深青色的薄外套,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刺着李花,里头穿着一件复古的浅色衬衫,有点儿皱。
他浅笑着走去,望着头发上沾了几瓣李花的许之风。
“还记得回来啊。”
“那是,外头的世俗是留不住我的。”许之风笑眯眯的望着他。
男人轻叹了口气“别动……”
他边说着靠近,边抬手弹去了许之风头上的李花。
“啊?……嗯……”面对这人靠近,许之风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痴痴的望着他,这人生得是真好——流畅的脸部线条,嘴唇微张着,尽管苍白,但依然很……好看,鼻子是挺直的,眉间藏着锐利,那双眼睛却似江南的春水……正慌乱间便对上了他那双松醒的眼眸。
“你……刚起床啊……”
“嗯……这两天,你玩得可还开心。”
“当然开……”
“那还不快去煮饭,没一点自觉。”
许之风立刻清醒了,不在盯着这只妖精的五官。
“还在这愣着。”
男人说着拢了拢外套,便转身上楼补觉去了。
“好累,我的宋大爷,我这就去。”
许之风乖乖的去了厨房,边备菜边感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寄人篱下,无法造反。
这里算是一间事务所吧,这不知名的破木楼跟那李树一样——不知在这立了多久,木楼看上去依然“气派”,但从那些飞檐梁栋上的工艺来看,这木楼有点儿来头。
那位大爷姓宋,名屿,是这儿的主人。
来他这的客人很特殊——都是死人,准确的来说,是还有遗愿的亡魂。
宋屿完成他们的遗愿。
亡魂们便以一些——对于宋屿来说有用的东西做为交换。
至于自己是如何有幸结识这位大爷的,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自己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据说当时是一个刮着大风的雨夜里,院长在孤儿院大门口的公交车站点边发现自己的,那时自己还高烧了好几天。
虽然是在孤儿院,但院长和工作人员对孩子们就像对亲人一样。
总之,在孤儿院的照料下,自己的童年还是很自在的。
直到三年前,也就是自己十八岁时,突然多了一对做生意的父母和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哥哥。
但是,那素未谋面的父母在那前不久已经因为车祸长眠了。
那个家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还有那妹妹和哥哥,都为了遗产挣得头破血流。说实在的,这个陌生的家对于自己真的是没有多少亲情可言,除了那点血缘……
后来,院长找到了自己,见到自己家里的情况,便将自己安顿到了他的一个朋友家——就是宋屿这儿。为了不辜负院长的好心,自己便留在了这里。
其实,自己挺喜欢这犄角旮旯里的破木楼和李树的,还有宋屿。
虽然平日里他总是使唤自己,他自己却懒得跟猪一样,不过,与他就这样相处也还挺好的。
他不擅厨艺 ,于是,自己帮他做了三年的饭。
他不吃南瓜,不吃苦瓜,不吃板栗,更不能让板栗出现在鸡肉里;不吃猪血,不吃香菇,白萝卜不吃新鲜的,只吃泡的;不吃豆沙,不吃半点儿葱,火锅里不准放桂皮,辣椒必须熟得烂透;面条,火锅必加香菜,饺子馅料要有玉米……
而且,这大爷还是个药罐子,他大概是以前落了什么病根。
一整年里的药从春喝到冬,也不见他气色好转,反倒是身上有了一股中药儿。
他是个巫师,最初自己知道时,只觉得他是行骗的。但在后来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发现这大爷并不是寻常人。
看他一个人在这破木楼里挺寂寞,也不知道在自己来之前,他都时如何解决饭菜的,总不能天天点外卖吧。
总之,出于对宋屿的同情,和一些好奇,自己才勉强留了下来——
对,是自己勉强留下的。
想到这里,饭也好了。
“宋屿,吃饭了,快起床!”
许之风边布置饭菜,便朝着楼上喊去。
半晌,没有动静。
“宋大爷,吃饭啦!”
许之风正想上楼,宋屿就从那扇绘着李花的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松垮的穿着浅色浴袍,浴袍上还是刺着李花,头发有些湿,脸上也泛起了微微的红……
他这样子,有点儿让许之风受不了。
“快吃饭吧。”
“嗯……查得怎么样了。”
“有些进展。”
边说着,两人边开始了吃饭。
“讲。”
“张云不是说林淑贞住在迎春巷吗,可老城区早就被拆迁了,哪里还有什么迎春巷。那个张云要找的林淑贞现在也应该是个老太太了。”
“拆迁后的人可有大至去向。”
“大部分人去了城北的新区。我去过了那里,走访了许多上年纪的人,他们说林淑贞平时与周围的人来往少,在新区没住几年就搬走了,与她唯一相熟的邻居在五年前也就搬走了。”
许之风给宋屿加了块豆腐,顿了顿,又继续道:“那邻居便是我父母……”
……
宋屿见他沉默。
“五十年前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先不谈这事儿了吧。”
“嗯……”
半晌,宋屿又开口:
“三年了,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啊?”
“我是一个巫师,客人也不寻常……还有……门边的李树……”
“唔……,你没有与我讲,我就没有多问了。”
宋屿轻笑,自顾自的讲了下去。
“那李树,是位故人种的,最初见到他时我给了他一篮李子,他留了十几个李子,没吃——说是要拿去种树,种出的李子全送给我,李树长大了还能为那几株紫阳遮风雨。后来只长出了三颗苗,还有两颗夭折了,最后,只种活了一颗李树——每年春天,花开得挺盛,结出的李子却又酸又涩。”
“ 那……挺久远啊……”
“嗯,是挺久了,那些日子,我们一起在李树边下棋,饮酒,我的一日三餐全规他管,修这木楼是他的想法……”
“后来,他走了,要隔很久才能见到了,我便一直帮他照顾着李树,守着木楼,等他回来……”
李树已经长很高了,他也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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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
宋屿把许之风叫到占卜桌前。
“你是不是有一块怀表。”
“嗯,是我出生时带在身上的,大概是父母留的吧。”
“今天正逢月圆,我打算以表为祭,将你父母召来。”
“好……”
这是召魂术,在月圆之夜,用茶水在桌上画下法阵,将留有召魂对象生前气息的物品放在法阵中,便可与魂魄对话。
做好准备后,宋屿开始念咒,法阵闪烁的光芒渐渐变亮。
“之风……”
是个女声,带着些许颤抖,来的是许之风的母亲。
许之风不语。
“之风,我不是故意要弄丢你的……”
许之风没有理睬,转身上了楼。
“……许太太,我有些事要问你。”
“您……问吧。”
“你可记得城北新区的邻居——林淑贞。”
“记得……那时她不太与旁人来往,一次,我帮了她点儿小忙,我们才开始熟络起来。”
“嗯,听说她后来搬走了,您可知去向。”
听了,她有些迟疑
“你们找她做什么。”
“您多虑了,只是林淑贞有位故人,想见她。”
……
“那故人也是像我一样吗……”
“嗯……”
“……她后来搬去了梨雨湾,32号,不出意外的话,还在。”
宋屿见召魂快结束了。
“许太太要不要……”
“不必了,他不愿,我也不勉强,我之前去院长那看过他,如今还能见到,我也知足了……”
光阵渐渐暗下去。
“走好。”
召魂完之后,宋屿播了张云的电话——民国时期的老座机,这是与客人沟通的工具。很快就通了——
“淑贞她……有消息了?”
“嗯,梨雨湾,32号。”
“那,可以现在就去吗。”
宋屿看了看挂钟。
“行,您稍等。”
来到楼上,宋屿看着沉默的许之风。
“还好吗,要办事了。”
“我没事,走吧。”
宋屿将张云收入一面手心儿大的铜镜,到时候,林淑贞可以在镜子里看到张云。
然后宋屿和许之风一起坐上了去梨雨湾的电车。
电车穿过市中心,街边的车水马龙在车窗里飞闪过。不久车就开到了楠微街,这条街临着海岸,一线皎月悬在漆黑的夜幕里,月亮印在海面上荡漾着,海水不断的拍打着岩石,树叶都在风里摇曳。
宋屿正闭目养神,窗外飞快闪过的霓虹灯光,扫过他的脸庞,将宋屿沉镀上了一层彩色。
许之风不知不觉看了许久,自己从出生就什么都没有,对于那个“家”,对于父母,不知道是陌生,还是恨……
梨雨湾到了,许之风叫醒宋屿,下了车。
顺着马路,来到一处街角,往里走是梨雨湾的别墅区,这里的别墅有些年头了,道路两旁绿植格外茂密,在路灯边投下一片淡淡的墨色,人行道上铺着红石砖,有些许人来往。
许之风走在前头,一路注意着门号,走了片刻,找到32号后,却在大门前愣住了。
宋屿跟上,拨开挡在门号前的许之风,盯着门号:
梨雨湾:032号
户主:林舒珍
联系方式:***********
宋屿:“……”
许之风:“……”
“张云,实在抱歉……”宋屿尴尬的对着铜镜里的张云讲到,“不收你钱……”
宋屿纳闷,怎么会这样,迎春巷的地址不可能错,张云亲口说的,一路查来,竟闹了个乌龙,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无奈,告别了张云,许之风和宋屿沿着原路返回,吹着风踱步到海边。
“我们回去?”宋屿看着许之风。
“唔……我想去喝点儿东西。”
“去哪儿喝。”
宋屿本不想答应的——许之风酒量不好,但是,看他今晚挺低落的,勉强让他借酒浇愁吧。
“都可以……”
两人在街边的一家酒吧停了下来,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深夜烧货
“就这儿吧,我走不动了。”
宋屿:“……”
许之风二话不说把宋屿拉进了酒吧,要了一杯长岛冰茶,宋屿则要了一杯龙舌兰。
已至夜深,宋屿看着桌前的许之风,果然,一杯下肚就醉成了烂泥,还把自己剩的几口龙舌兰也抢走了,他的酒量,一如既往地差——
“宋屿……”
“宋屿……”
“宋屿~”
宋屿:……
“宋屿……我不想一个人走回家……”
“我陪你走回家。”
“我……不想回家……”
“你必须回家。”
“我走……走……不动了……”
宋屿:……
“我要背……”
“你……不背我,我……就不回去!”
“背我……好不好……”
宋屿:………………
酒很烈,许之风感觉,自己从小到大心里的那份空缺在被灼烧着,烧得自己头昏脑涨,好想忘掉这份空缺……有一点儿想院长了……有点儿想睡觉……
恍惚间,感觉有人在背着自己走,步子好像很稳,许之风索性将手绕上他的颈间,把头埋在他肩上睡了起来,只感觉鼻间,一股中药味儿,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很熟悉……
下车后宋屿将许之风背进门,把人剥干净后,丢进放好水的汤池里,然后泡醒酒茶去了。
宋屿回来时,许之风已经趴在池边睡着了,看上去很乖顺的样子。
“真像只猪……”宋屿叹气,还好许之风醉了之后还算安分。
“你要是明天不能准点起来做饭,我就宰了你。”说着,宋屿挑起许之风的下颚,醒酒茶不断的送入他口中。
许之风皱了皱眉。
“唔……难喝……”
宋屿: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不要……”
噗!
“我……不要喝”
不待宋屿反应,许之风已经喷了他一脸的茶水……
此时许之风微微张了张眼,在池边撑起脑袋,有些许迷离的望着宋屿。
“啊……你……像只……妖精。”
“哈哈哈……哈……”
……
第二天。
宋屿难得起了个大早——在十点半就起来了。许之风则在厨房里做饭,还贴心的熬了一副药。
占卜桌上的电话响了。
许之风放下瘦肉粥,正想去接,转身便见宋屿已经接起了电话——他今天起得真早。
“您好,有何事需要委托。”
“我……捎句话。”
是个清丽的女声。
“……”
“您最好是写下来。”
宋屿拿起桌上的纸笔递到桌子对面。
笔开始在纸上写起来,字迹工整娟秀,至于内容宋屿就没去看了。不久,笔停。那双无形的手将信纸塞进信封,递向宋屿。
“麻烦您留下姓名。”
“林淑贞。”
宋屿接信的手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收信人,又继续将信收进一旁的信箱里。
“林姑娘……不想见见他?”
“我……不配见他……当初,我与阿云约好,等他读完书后,就回来娶我,谁知,他竟染上了瘟疫,没有办法治。他的死讯传入了奸人之耳,那人竟把我染指了,后来我怀上了那人的孩子,我知道后就投井了,事已至此,我只想随他去。只是,我已无颜面对他,只要把信送到就好。”
……
“林姑娘,我还有件事得问你——你搬去了新区吗。”
“没有……在我走之前,算是把迎春巷的房子卖给了一位有缘人。”
“是林舒珍,对吗。”
“嗯,没错,我不想让那房子荒着……不多讲了,我先告辞了。”
电话挂断。
宋屿把信放在信箱里烧完——这样才能
寄给张云——这单生意,算是结束了。
许之风见宋屿忙完,就把粥和药都送了过去,“快吃吧。”
宋屿坐下,端起粥喝了一口,一股刺痛从唇上传来,“嘶……”
许之风注意到宋屿的小异样。
“你嘴怎么了?”
宋屿迟疑了一下——
“溃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