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顶的小院,在月色里像块蒙尘的旧布,唯有最西头那间破屋,连蒙尘的资格都没有——屋顶的茅草被秋风卷得七零八落,露出发黑的椽子,泥糊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掺着麦秆的黄土,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破屋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边那扇巴掌大的窄窗,漏进几缕冷白的月光。月光斜斜地切进来,刚好落在屋中央那张朽坏的木板床上,床板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铺在上面的稻草早已发黄,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楚宁溪就躺在这张床上,身子呈大字形,四肢僵着,像条被捞上岸许久、早已失去生气的死鱼。她没闭眼,一双眸子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头顶的屋顶。那屋顶实在破败,一阵秋风从漏风的门缝钻进来,卷得椽子轻轻晃动,紧接着,“簌簌——”几声,一小块核桃大的泥块从椽子缝里掉下来,精准地砸在她脸侧的稻草上,溅起细尘。她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那掉下来的不是能砸伤人的泥块,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泥糊的墙薄得像层窗户纸,隔壁房的说话声毫无遮拦地钻进来,字字句句都像针,扎在她的心上。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却藏不住的贪婪,尾音都往上挑着:“当家的,你倒是说话啊!山下刘坡子家又派人来问了,说只要咱们点头,五两银子当场就给!五两啊,够咱们买半亩地,冬天不用再缩在这破屋里挨冻了!”
“你懂个屁!”男人的声音猛地炸开来,满是愤懑和不耐烦,“先前是谁在黄仁生家的媒人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说把妞许给他们家老三?明天黄家就派人来接人,你现在让我改许刘坡子,黄家那伙人是好惹的?不把咱们俩打断腿扔下山崖才怪!”
女人似乎被骂得不敢作声,屋子里静了片刻,又传来男人压低的、满是算计的咒骂:“没用的东西……等黄家把人接走,你悄悄跟上去。她一个丫头片子,到了黄家,那些亲戚少不得给些见面红包,你想法子给我要过来——一个赔钱货,拿着银子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给咱们养老!”
“那……那黄家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说啊?”女人的声音带着犹豫。
“蠢货!不会说你想她,来看看她?”男人又骂了一句,随后便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想来是躺倒在了床上。
床榻上,楚宁溪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极淡,却淬着冰似的寒意,在黑暗里无声地蔓延。五两银子?红包?他们把她当成什么了?一件可以随意买卖、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货物?
前世她是被这对所谓的“养父母”卖进了青楼,不堪受辱才撞墙而死;这辈子重活一回,又要被他们当成筹码,卖给那些素未谋面的男人?
冷笑过后,她眼底的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就那样躺着,听着隔壁夫妻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听着男人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听着窗外的秋风卷过茅草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鼾声已经平稳而规律,想来是睡得沉了。楚宁溪猛地动了——没有丝毫犹豫,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猛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动作快得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泥土的凉意从脚底传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愈发清醒。她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快速扫视着这间狭小的破屋:墙角堆着几捆干稻草,旁边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柄,锄头上的铁刃早已钝了,还有一个豁口,想来是平日里用来开荒的;屋角靠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空空如也,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把锄柄上。
没有丝毫迟疑,她几步跨到墙角,双手握住锄柄,掂量了一下重量。不算重,但足够结实。她侧耳听了听隔壁的鼾声,确认没有被惊动,才提着锄柄,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
那扇门是用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门闩早已朽坏,只是象征性地插着,真正能锁住她的,是门上那把铁锁。铁锁也早已锈透,锁身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锁孔被灰尘堵了大半,看起来摇摇欲坠,却依旧是横在她逃亡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
楚宁溪深吸一口气,将锄柄的末端对准铁锁的锁扣处。她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不能出错。
“砰!”
她猛地发力,锄柄狠狠砸在铁锁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却没断。
隔壁的鼾声顿了一下,楚宁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扇门,过了片刻,隔壁的鼾声又重新响起,只是比刚才急促了些。
她不敢再耽搁,握紧锄柄,调整角度,对准铁锁最脆弱的连接处,再次猛地砸下去!
“咔嚓!”
这一次,脆响刺耳。锈透的铁锁应声崩裂,锁扣断成两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楚宁溪立刻丢下锄柄,伸手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带着凉意的秋风瞬间涌了进来,卷着山间的草木气息,拂在她的脸上。她抬头望去,院外的月光格外皎洁,像一层薄薄的银纱,覆盖着整个山顶,远处的山峦在月色里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山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逃离的庆幸,有对未知的惶恐,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没有回头看那间破屋,也没有看小院里的其他房间,只是循着记忆,快步绕到屋后。
屋后是一片荒芜的坡地,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挂着夜间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刺骨。她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崖的方向跑去,野草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道细密的划痕,火辣辣地疼,她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只顾着往前跑。
终于,她跑到了崖边。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山风从崖下往上涌,带着一股森冷的气息,几乎要将她吹得站立不稳。她低头望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都无法穿透那片深邃,仿佛那是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楚宁溪却笑了。
那笑容在皎洁的月光下,带着几分释然,几分疯狂。她抬手拢了拢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喃喃自语:“第一次穿成农家女,被卖青楼;第二次穿成孤女,死于战乱;这一次……总该能回去了吧?回到我那个有暖气、有外卖,还有毛孩子等着我喂饭的世界……”
话音落下,她没有丝毫犹豫,张开双臂,像一只折翼的鸟,纵身跃下了山崖。
身子在风里急速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像无数人在耳边尖叫。山间的树枝划破了她的衣衫,划过她的皮肤,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衣衫,也染红了那些苍翠的枝叶。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落地,只要彻底失去意识,或许就能回去了。
突然,她的后脑猛地撞上了一根粗壮的树枝。
“咚——”
一声沉闷的响,剧痛瞬间席卷了她的整个脑袋,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扎进她的太阳穴。她眼前一黑,耳边的风声、树枝的摩擦声瞬间消失,意识如潮水般快速褪去。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怎么……还是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