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容离很久以前就听闻过浮萍客的大名,不仅是关于他法力高深与容颜清俊的传闻,更在于其居所“断梗浮萍”的清幽雅致、令人流连忘返。
市井的小道消息听多也腻了,安容离这一年的科举又落了榜。他家中父母双亡,没有后顾之忧,父亲在世时是有名的乡绅,所以资产颇丰,老宅中的基业又有忠心耿耿的老仆打理,因此安容离打算干脆亲自去拜访一番名声远扬的浮萍客,亲眼见一见传闻的虚实,再回家乡为来年科举准备。
书童牛渚却忧心忡忡,“公子,我听说一般修为高深的修士或隐于深山或出没无踪,这个什么‘浮萍’一听就是个浪迹天涯的主儿,又不知道其门派师承,去哪儿找啊?”
安容离一愣,随即一拍小书童的脑袋,大声道:“怕什么!只要足够心诚,一定能找到的!”牛渚泪眼汪汪地捂着被拍疼的脑袋,眼神幽怨地盯着自家公子,后者却浑然不觉,兀自耍着一把绘了几竿潇潇墨竹的折扇向人潮汹涌的街道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忘对自家小书童说:“我已经打听了,浮萍客就住在南浦的不归山上,我就不信了,既然他还没羽化飞升,那么他就是世上一人;既然他是世上一人,我就不信我安小爷找不到他!”
牛渚怕安容离一会儿混入人群找不到了,连忙背上书箱紧跟其后。安容离今年刚及冠,人高腿长走得快,急得牛渚一路小跑,累得额角上密布细汗。
“公子……等等……你干嘛去呀?”
安公子头也没回,“找个清幽的茶馆,喝茶。”
牛渚:……那你走那么急干什么!?
尽管牛渚再怎么不乐意“安爷”到处乱匏,可始终拗不过安容离的牛脾气。
牛渚:“明明我才姓牛,怎么跟的主儿反而是个牛性子?”
安容离:“这不正好,合了你的姓了。”
反正离下次科考还有大把时间,而且已经寄了信给在安氏老宅打理产业的黄伯,牛渚索性就陪安容离任性一把,去一趟南浦,就算寻不到浮萍客也没什么损,权当游山玩水了。
可是牛诸没想到,安容离这回是铁了心要找到浮萍客的。
到达南浦已经十余日了,这些日子来,安容离不是在四周打探不归山的消息,便是带着牛渚四处爬山。爬的什么山?布龟山、不龟山、不规山、布龟山……
又是一日清晨,牛渚正在被窝里抱着枕头做梦,梦里娘亲笑脸盈盈,要来捏他圆嘟嘟的清秀小脸。牛诸顿时泪眼朦胧,冲着眼前女子模糊得如同身处浓雾的身影喊道:“娘——亲——”然而“亲”字还没落下,便感到有人在使劲摇着自己的肩,在耳边低声喊道:“牛渚?牛渚、牛——渚——”
一睁眼,果不其然,又是自家“冤种”。
一看见牛渚睁开了睡眼朦胧的眸子,安容离立刻喜上眉梢,一张嘴又开始吧吧吧:“牛渚我昨晚又计划好了,今天我们去爬南浦北面与北浦相交的那座山吧,据说那座山也名叫‘不归’。这么说好了,等会你快些起床,去买两根登山杖,再叫酒店的孙小二给我们准备几袋干粮带上,饭我们就在山上吃了行不……”
牛渚望了眼窗外淡暗晨色,又看了看安容离眼睑下青乌的眼圈,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十二岁的稚颜堆满了愁云。
南浦与北浦交界的“不归山”座落在一处人迹甚罕的荒野,给他们带路的老农只肯送到不归山之外二十里处,就不肯再向前迈进一步。
安容离:“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山,不算高,也不算抖,或是因为天气湿寒,从半山腰起飘缈迷离的雾似一层层轻纱笼罩二人。
他们身处一片不见尽头的楠竹林中,雾在竹林中弥漫,仿佛被楠竹落寞的枝叶染成了淡淡的翠色。
四周寂静,连麻雀的叽喳鸣叫也听不见,只听得见脚底层层枯叶发出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安静得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安静得连雾都不曾流动,安静得风似乎死在了这里,竹的枝叶在为它默哀,不出一声。
牛渚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想起之前带路老农的古怪行为,不禁害怕这山中是不是有什么鬼怪妖精。越害怕,便越觉得竹林深中漆黑的地方有什么鬼或怪正盯着代,地上所踩的枯竹叶下好像也掩埋了具具白骨。
“公子……”牛渚跟在安容离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梦中见到娘亲时没流尽的泪,全在这里决堤而出。安容离却仿佛没听到一般不管不顾地拼命向前,熬了许多个夜晚的眼睛此刻充血通红,神情是牛诸设见过的疯狂。
用黄伯的话来说,像是三天没吃饭的狗看见了根肉骨头。
牛渚害怕得放声大哭。安容离转身拎起牛渚脖子后的衣领继续前进。
牛渚:我谢谢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隰XI四声)。
再大的竹林也有边界。当安容离的脚踏出竹林时,和煦的阳光刹那间倾泄而来,牛渚默默松了口气,心想差点以为自己要折在这个鬼地方了,一旁的安容离见自己已经到了山顶却依旧不见仙人之姿,霎时松了拎牛渚的手,痛苦地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低下头,发出低沉的呜咽。
“为什么?这是最后一座山了……”泪水湿润了掌心,糊了他一脸,流进嘴里便尝到苦涩的味道,从指缝溢出便在玉白的手背上蜿蜒而下,顺着手臂流进衣袖,像条细长诡异的小蛇。
牛渚不知所故,不敢再言,也不敢凑近安容离,只是待在原地,抽抽哒哒。
一时之间,主仆二人皆成泪人。
“不……一定会有办法的……是这里,没有错……”安容离强忍悲痛,瞪着一双血红含泪的眸盯着前方的悬崖。悬崖边,一株枯木摇摇欲坠。
只要能再见到他、只要能再见到他……绝望的人一旦被种下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就会立刻变得不可理喻起来。安容离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与力气,直接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风在耳边狂啸,心中燃起的癫狂也被风吹熄,余下遍地死灰。然而就在安容离心死地闭上眼之前,他看见一袭青衣向他蹁跹而来,一团墨发被风吹抚,在发梢处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似惊鸿踏水飞起,又像山崖边的一株傲世青松。
他闭上了眼,等待一个久违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