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出去吧”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冰冷的逐客符。林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的轻响,才让她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冰凉的汗,后背却浮着一层燥热。
走廊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在地上投出斜长的光斑。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试图理清脑子里那团疯狂纠缠的乱麻。
S是陈止。
陈止是S。
那个会在深夜游戏里耐心教她走位、听她絮叨专业课烦恼、用温和声音说“有我在”的人,和那个在讲台上目光锐利、要求严苛、让学生望而生畏的“陈阎王”,竟然是同一个人。
荒谬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她想起那些只有彼此懂的深夜游戏梗,想起自己偶尔对着S的语音偷偷脸红,想起交论文前还跟S抱怨过陈教授有多可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耻和恼怒交织,还有一种更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像水草一样缠住了心脏。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会给你一个解释。不是现在。” 解释什么?解释他为什么会有两个身份?解释他为什么一边用S的身份接近她(如果那算接近的话),一边又用陈止的身份审判她?还是解释……他到底想干什么?
林柚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些纷乱的念头暂时压下去。眼下更现实的问题是:论文要重写。按照陈止——或者说,S——刚才提的那些尖锐又精准的意见。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宿舍,室友都不在。打开电脑,对着文档发呆。那些被陈止批驳得一无是处的段落,此刻再看,竟然真的漏洞百出。而他指出的方向,虽然严厉,却像在迷雾中劈开了一条小径。她不得不承认,哪怕抛开S这层身份,他的指导也直击要害。
接下来的几天,林柚把自己埋进了图书馆和数据库。查资料,梳理逻辑,重新构建框架。每当思路卡顿,或者想偷懒的时候,脑海里就会自动跳出陈止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他敲着桌面说“逻辑链断裂”、“论证不足”的样子。一个激灵,又硬着头皮继续。
她没再登录那个游戏。潜意识里,她有点害怕看到那个灰色的“S”头像亮起,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相对。是质问?是装作不知?还是……她甩开这些念头,专注于眼前的论文。
周三 deadline 前的深夜,林柚终于将修改后的论文发到了陈止的邮箱。点击发送的那一刻,疲惫感排山倒海而来,但心里也落下了一块石头。
她洗漱完爬上床,宿舍里只有鼠标键盘的轻微声响和室友平稳的呼吸。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某些刻意压抑的思绪。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游戏图标。
好友列表里,“S”的头像暗着。最后上线时间,显示是几天前,大概就是她去办公室的那天下午之后。他也没再上线过。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退出游戏,点开邮箱,盯着“已发送”列表里那个刺眼的收件人名字——“陈止”。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突然弹出一条新邮件通知。
发件人:陈止。
主题:关于你的论文。
林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这么快?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他……还没睡?
手指有些发颤地点开邮件。
正文只有一行字,言简意赅,是陈止一贯的风格:
“论文已阅。改进显著。可视为有效修改。”
没有评分,没有更多评价。但这短短一行,几乎等于认可了她的重写成果,意味着她这门课大概率能安全过关了。
林柚松了口气,绷了几天的神经稍微松弛。但紧接着,又一条新邮件弹了出来。
还是陈止。
主题:无。
正文更短,只有两个字,和一个地址:
“明天下午三点。这里。”
下面附着一个定位地址,不是学校,而是离学校几站地铁远的一个地方,看起来像是一家咖啡馆。
没有署名,没有解释,没有寒暄。
但林柚知道,这封邮件,不是陈止教授发给学生林柚的。
这是S发来的。
或者说,这是那个既是陈止又是S的人,终于要给出的“解释”。
刚刚松弛的神经再次绷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盯着那个地址,林柚感觉自己像站在了一道看不见的门前,门后是她完全无法预知的领域。去,还是不去?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她回复了一个字:
“好。”
发送。
然后放下手机,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明天下午三点。咖啡馆。解释。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极度的紧张和连日的疲惫最终占了上风,意识很快沉入黑暗。
***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林柚站在了那家咖啡馆门口。店面不大,装修是简约的工业风,看起来安静低调。她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客人不多。
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木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几乎立刻就锁定了他。
陈止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下午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柔和地落在他身上。他今天没穿那身一丝不苟的衬衫,而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毛衣,衬得气质不那么冷硬。鼻梁上依然架着那副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正垂眸看着。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
少了讲台上的凌厉,多了几分沉稳的书卷气。但林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只握着书页的手,指节分明,无名指侧面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
似乎察觉到视线,陈止抬起头,目光穿过咖啡馆略微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她脸上。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深不见底。
林柚定了定神,走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服务生走过来,她胡乱点了杯拿铁。
直到服务生离开,两人之间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在流淌。
陈止合上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书脊上的标题是《交往与传播》,林柚瞥见作者名,是位传播学领域的大师。他总是这样,随时随地都在吸收知识。
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个姿势林柚在办公室见过,但此刻少了那份刻意的威压感。
“论文改得不错。”他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和邮件里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能看出来用了心。”
“谢谢教授。”林柚干巴巴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的边缘。
又是一阵沉默。咖啡的香气氤氲开来。
“关于之前的事,”陈止缓缓说道,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又抬起来直视她的眼睛,“我确实欠你一个解释。”
林柚的心提了起来。
“S是我。”他承认得干脆,没有迂回,“最初在游戏里遇到你,只是偶然。你的操作……很有特点。”
林柚脸一热,想起自己刚开始和他组队时那些笨拙的操作。
“后来发现你是我的学生,也是偶然。”他继续说,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的游戏ID和实名认证的姓名关联,并不难查。”
林柚一愣,她没想过这个。
“我没有刻意用那个身份接近你,或者……刺探什么。”陈止的措辞很谨慎,“游戏是游戏,课堂是课堂。在游戏里,我们只是队友。仅此而已。”
“那指导我论文呢?”林柚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也是‘仅此而已’吗?你明明知道我是你的学生,知道我正为你的课程论文发愁。”
陈止沉默了片刻。
“那是我的问题。”他承认,“听到你提及论文的思路,出于……职业习惯,我给出了建议。这模糊了边界,也造成了现在的误解和困扰。我为此道歉。”
他的道歉很正式,也很克制,听不出多少情绪波澜。
林柚看着他平静的脸,心里那团乱麻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拧得更紧。他说的听起来合理,把所有归因于“偶然”和“职业习惯”,划清了游戏和现实的界限,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可那些深夜的陪伴呢?那些耐心温和的安慰呢?那些只有他们两个人懂的默契瞬间呢?难道都是她一个人的错觉和自作多情?
“所以,”林柚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教授的意思是,游戏里的S,和现实中的陈止教授,是完全分开的两个人?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我误会了?”
陈止交叠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移向窗外,看着街道上偶尔走过的行人。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疏离。
“身份是分离的。”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权衡过,“但言行本身,无论以何种身份,都出自同一个人。”
他转回视线,重新看向她,眼神比刚才深沉了些许。
“我在游戏里说的话,给出的建议,是真实的。我对你论文的严格要求,也是真实的。这两者并不矛盾,只是适用于不同的情境和规则。”
“至于‘误会’……”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取决于你如何定义。”
这个回答太狡猾了。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把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
林柚的拿铁被送了上来,她机械地往里面加糖,勺子碰着杯壁,发出细碎的声响。她需要一点甜味来压住嘴里泛起的苦涩。
“教授,”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不再闪躲,“那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为了划清界限,然后让一切回到原点?S永远消失,只剩下陈止教授和他的学生林柚?”
陈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林柚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咖啡馆的音乐换了一首,轻柔的钢琴曲流淌出来。
然后,他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凉了的黑咖啡,轻轻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他的动作比刚才任何时刻都要慢。
“不是。”他说。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林柚拿着糖勺的手停在了半空。
“S不会消失。”陈止看着她说,镜片后的目光不再平静无波,而是映着窗外的光,映着她的影子,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悄然融化,又凝固成更坚定的形状。
“就像陈止也无法对林柚同学在游戏里的‘很有特点’的操作视而不见一样。”
“至于原点……”他微微摇了摇头,唇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却瞬间软化了他周身那种疏离的气场。
“有些界限一旦模糊过,就回不去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点距离。这个动作不再带有办公室里的压迫感,反而更像是一种……专注的靠近。
“我今天约你,是想问——”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带着一种陌生的、却又奇异地令人心悸的质感。
“林柚同学,如果抛开‘教授’和‘学生’的身份,仅仅是……我和你。”
“你愿不愿意,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重新认识一下?”
“不只是游戏里的队友。”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但这次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冰封,而是悬浮着细小的、噼啪作响的星火。阳光透过玻璃,在他浅灰色的毛衣上跳跃,也在她骤然睁大的眼睛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勺子“叮”一声,轻轻掉回了糖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