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是在深秋红透的。
白铃站在山道入口,仰头看着那片燃烧般的红。满山遍野的柿子树,枝头挂满灯笼似的果实,在十月的阳光下仿佛整座山都在流血。
“能量波动就是从这里传来的。”白思芊合上探测仪,镜片后的蓝色瞳孔倒映着那片不祥的红,“但很奇怪……不是单一的晶源信号,是整片树林在共鸣。”
凌瞳莉踢开路边的碎石:“一个荒废了十五年的村子,树倒是长得挺精神。”
“因为没人摘。”夏沐荷轻声说,“资料上说,‘柿子村’以柿子闻名,但十五年前开始,村民陆续搬离,最后彻底荒废。原因……不明。”
夜无言蹲下身,手指轻触泥土。水系的感知顺着地脉蔓延,片刻后他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
“地下……有东西在动。不是动物,是……根须。整座山的树根都连接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
白铃抽出剑,剑身在红叶映衬下暗红如凝血。
“进山。保持队形,白思芊跟紧我。”
山路比预想的更难走。
石阶早已被树根顶裂,杂草丛生,腐烂的柿子落了一地,踩上去黏腻作响。越往深处,柿子树越密集,枝桠交错,几乎遮蔽了天空。阳光透过红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投出斑驳的血色光斑。
空气里有种甜腻的腐香——熟透的柿子,腐烂的果实,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有人。”凌瞳莉忽然停下。
前方转弯处,站着一个少女。
大约十六七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村服,黑色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她赤着脚站在落叶上,手里提着一盏纸灯笼——灯笼是柿子形状的,橙红色的纸,里面透出暖黄的光。
“外人止步。”少女开口,声音像山涧里的溪水,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里不欢迎你们。”
白铃上前一步:“判行局执行公务。这座山出现异常能量波动,我们需要调查。”
“没有异常。”少女说,“只有柿子树和旧房子。请回吧。”
白思芊的目光落在少女手中的灯笼上。柿子形状,但灯笼骨架的纹理……不像竹篾,更像某种植物的纤维。而且里面的光——
“那不是烛火。”她轻声说。
少女的目光转向她,琥珀色的瞳孔在灯笼光映照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你看见了?”
“看见了。”白思芊说,“是晶源碎屑的荧光。你把晶源磨碎,混进了灯油里。”
空气静了一瞬。
少女笑了。那笑容很浅,却让白铃本能地握紧了剑柄——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笑容,太干净,太空洞,像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你很聪明。”少女说,“但聪明人往往活不长。”
她提起灯笼,轻轻一吹。
灯笼里的光炸开,化作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四散飞舞。光点触及柿子树时,树上的果实开始发光——从内而外,透出和灯笼一样的暖黄光晕。
整片山林,在几秒内变成了一片光的海洋。
“退后!”白铃厉喝。
但已经晚了。
发光的柿子从枝头坠落。不是自然掉落,是像被无形的手摘取、投掷,雨点般砸向五人。柿子在空中炸开,果肉飞溅,每一滴汁液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腐蚀性的能量。
夜无言撑起水幕,汁液撞在水幕上发出嗤嗤声响,冒出青烟。凌瞳莉卷起风墙,将飞溅的果肉吹散。夏沐荷法杖点地,藤蔓破土而出,在头顶交织成网。
但柿子太多了。
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整座山的柿子树都在“投掷”自己的果实。汁液腐蚀着防御,甜腻的腐香越来越浓,浓到令人作呕。
“她在操控这些树!”凌瞳莉喊道。
白铃一剑斩开迎面飞来的三个柿子,火焰将果肉烧成灰烬。她看向少女——后者站在光海中央,提着灯笼,眼神平静得像在观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白思芊!”白铃回头,“能找到源头吗?”
白思芊眼镜下的蓝色瞳孔在光海中扫视,越过飞舞的柿子,越过发光的树林,最终定格在——
少女脚下。
“根须。”她说,“所有树的根须都连接在她脚下的土地里。她不是操控树,是……她就是树的一部分。”
话音落下的瞬间,白思芊动了。
她没有冲向少女,而是冲向侧面的一棵老柿子树。白铃拔剑出鞘,扔向白思芊,白思芊熟练接剑,好像能够焚烧一切的剑身仿佛瞬间结冰,闪着寒光的剑身划过寒光,直刺树干。
“不要!”少女第一次变了脸色。
但剑已经刺入。
不是刺穿,是融入——剑身没入树干的瞬间,寒气爆发。冰从剑刺入的点蔓延,顺着树干、树枝、树根疯狂扩散。树上的柿子一个个冻结,光芒熄灭,像被掐灭的灯。
一棵,两棵,三棵……
冰霜以那棵树为起点,呈扇形向周围蔓延。所过之处,柿子树全部冻结,光芒熄灭,飞舞的果实僵在半空,然后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摔成冰渣。
少女手中的灯笼剧烈摇晃,光忽明忽暗。她咬紧嘴唇,嘴角渗出血丝。
“你……你做了什么……”
“切断了你和这片树林的能量连接。”白思芊推了推眼镜,归了白铃的剑“你很聪明,把自己的意识嫁接到树根网络里,用整座山的生命力来维持某个……仪式。但嫁接的东西,总有接口。”
她走向少女。
“而接口,往往是最脆弱的。”
少女后退了一步。赤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灯笼里的光越来越暗,最后彻底熄灭。
整片山林重归寂静。冻结的柿子树在阳光下泛着冰晶的光泽,像一座巨大的、诡异的冰雕森林。
“带我们去。”白铃走到少女面前,剑尖指向她,“去你藏着的东西那里。”
少女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白铃的脸。那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不甘,但最深处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我带你们去。”她轻声说,“但你们……不会懂的。”
少女带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穿过冻结的柿林,绕过一片断崖,来到山谷深处。这里没有柿子树,只有一片荒芜的空地,和空地中央——
一座石台。
石台很粗糙,像是用山石简单堆砌而成。台面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已经模糊不清。石台中央,摆放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颗拳头大小的晶源。不是普通的颜色,是半透明的琥珀色,内部有淡粉色的絮状物在缓缓流动,像……凝固的血液。
右边,是一个陶土娃娃。
做工粗糙,但能看出是个小女孩的模样,穿着和少女一样的旧式村服,扎着双马尾。娃娃胸口的位置,嵌着一小同样琥珀色的晶源碎片。
“这是……”夏沐荷走近一步。
“我妹妹。”少女说,声音很轻,“已经死了。”
她走到石台前,伸手抚摸那个陶土娃娃。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真人的脸颊。
“十五年前,柿子村还不叫人们口中的“荒村”。那时候满山的柿子红得好看,家家户户做柿饼、酿柿酒,日子虽然穷,但热闹。”
她停顿,看向那颗琥珀色的晶源。
“然后有一天,山里挖出了‘那个东西’——村民以为是宝石,抢着挖,抢着卖。但接触过‘那个东西’的人,都开始做噩梦,看见幻觉,最后……发疯,自杀。”
“晶源污染。”白思芊说,“未处理的原始晶源带有精神辐射。”
少女点头:“村里请了人来做法事,说要镇压邪物。法师选了村里一对双胞胎女孩作为‘祭品’,说要用纯洁的血肉来净化。”
她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
“被选中的,是我和我妹妹。但我们逃了,躲进深山。法师带着村民追来,追到悬崖边……我妹妹脚滑,掉了下去。”
空地里只剩下风声。
“我爬下悬崖找她,只找到这个。”少女拿起陶土娃娃,“她最喜欢的娃娃,一直带在身边。还有……她的一小块骨头。”
她指向那颗琥珀色晶源内部淡粉色的絮状物。
“我把骨头磨成粉,混进晶源里。法师说,只要用活人的生命能量献祭,就能让死者复生。所以我留在山里,用十五年时间,学会控制这些树,学会收集能量,学会……”
她看向石台边缘——那里散落着一些杂物:发卡,手帕,半截梳子,还有……几缕不同颜色的头发。
“学会‘邀请’客人。”少女的声音空洞,“迷路的旅人,采药的农妇,偶尔进山的猎人……我用柿子灯引他们来,用他们的生命能量喂养‘那个东西’,喂养我妹妹的娃娃。”
白铃的剑抬了起来:“你杀了多少人?”
“七个。”少女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但我没有杀他们。我只是……借走他们的‘时间’。他们现在都在山里,睡得很香,等我妹妹醒了,我就会放他们走。”
“他们已经死了。”白思芊说,“被抽干生命能量的人,肉体会陷入假死,但意识永远困在噩梦里。你所谓的‘睡’,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折磨。”
少女的瞳孔颤抖了一下。
“你胡说……法师说,只要凑够九个人的能量,我妹妹就能——”
“法师骗了你。”白思芊打断她,“那不是复活术,是“它”的寄生仪式。你妹妹的残魂早就消散了,你现在喂养的,是一个用她生前执念和骨灰作为‘核心’催生出来的怪物。”
她指向那颗琥珀色晶源:“看看里面。淡粉色的不是骨粉,是被你献祭的那些人的血肉精粹。你在用活人喂养那个怪物,而它假扮成你妹妹的声音,诱骗你继续献祭。”
“不可能……”少女后退一步,撞在石台上,“我听见她的声音了……每天晚上,她都在灯笼里跟我说话……”
“那是回声。”白思芊走近,蓝色瞳孔直视着她,“是你自己记忆的回声,被它放大、扭曲,变成你想要的幻觉。”
她伸出手,掌心贴在那颗琥珀色晶源表面。
寒气渗入。
晶源内部的淡粉色絮状物开始剧烈翻腾,扭曲,凝聚成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七张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无声地尖叫。
而在最深处,有一张小女孩的脸。
和那个陶土娃娃一模一样,但那双眼睛是纯黑的,旋转的,深不见底。
少女看见了。
她看见了那张脸,看见了那双眼睛,看见了那些尖叫的灵魂。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然后瘫坐在地。
灯笼从手中滑落,摔在石头上,碎了。
纸片散开,里面的晶源碎屑滚出来,在阳光下迅速黯淡、风化,变成一撮灰。
“十五年……”她喃喃,“我用了十五年……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白铃收起剑,走到她面前。
“那些被你困住的人在哪里?”
少女僵硬的望向柿林深处:“山洞里……我带你们去…”
山洞在悬崖下方,入口被藤蔓掩盖。
里面躺着七个人,三女四男,都闭着眼,表情安详得像在沉睡。但他们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皮肤冰凉,只有极其微弱的心跳证明他们还“活着”。
夏沐荷跪在一个女孩身边,木系能量渗入她体内,片刻后摇头:“生命能量被抽走了八成……就算醒来,也活不过三个月了。”
夜无言和凌瞳莉开始把人往外抬。
白思芊站在洞口,看着那颗被她冰封的琥珀色晶源。寒气在内部蔓延,将那些扭曲的人脸冻结,将最深处那双纯黑的眼睛封在冰里。
“怎么处理?”白铃问。
“带回去,净化,封存。”白思芊说,“但那些被吞噬的生命能量回不来了。”
她看向少女。
后者跪在洞口,看着被抬出来的人,眼神空洞得像个被掏空的娃娃。
“我会自首。”少女忽然说,“带我下山吧。该……结束了。”
白铃点头,示意凌瞳莉给她戴上手铐。
但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颗被冰封的晶源内部,那双纯黑的眼睛突然转动了一下。
冰层出现裂痕。
“小心!”白思芊厉喝。
但已经晚了。
晶源炸开。
不是爆炸,是某种更诡异的崩解——冰晶四溅,琥珀色的光混合着淡粉色的血肉精粹喷涌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个人形。
小女孩的轮廓,扎着双马尾,穿着旧式村服。
但那张脸是空白的,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旋转的黑暗。
它扑向少女。
“妹……妹?”少女怔怔地看着它。
“姐……姐……”人形发出声音,扭曲破碎,像无数人声音的混合,“带我……走……我们一起……”
它伸出“手”,触向少女的脸。
白铃的剑斩下,但剑锋穿过人形,像穿过空气——没有实体。
凌瞳莉的风刃同时刺出,狂风试图驱散,但人形只是略微迟滞,继续向前。
眼看那黑暗的“手”就要触及少女的额头——
少女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
“你不是我妹妹。”她轻声说,“我妹妹怕黑,从来不会让我留在黑暗里。”
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一把小刀,生锈的,刀刃都缺了口——正是当年她们逃跑时,用来防身的那把。
“你说得对。”她看向白思芊,“我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然后她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不要!”夏沐荷惊呼。
但刀没有刺下去。
因为人形停住了。
那张空白的脸上,黑暗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然后,从最深处,渗出了一点光。
很微弱,像风中残烛,但确实是光。
光里浮现出模糊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那是一张真正的小女孩的脸,带着稚气的笑容,眼神清澈得像山泉。
“姐姐……”这次的声音不一样了,清脆,真实,“别做傻事。”
少女的手在颤抖。
“妹妹……?”
“嗯。”光中的小女孩点头,“我一直在这里哦。看着姐姐种柿子树,做灯笼,等人来……看着姐姐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把自己变成山的一部分。”
她伸出手——这次不是黑暗的触须,是真正的、半透明的小手,轻轻握住少女握刀的手腕。
“该下山了,姐姐。村里面的柿子树都砍光了,但我记得山下的集市有卖柿饼,可甜了。”
眼泪从少女眼中滚落。
“我……杀了人……”
“所以要去道歉。”小女孩说,“去还债,去赎罪。然后……好好活着,连着我的那份一起。”
光在变淡,身影在消散。
“等等!”少女想抓住她,但手指穿过光影。
“再见啦,姐姐。”小女孩笑着挥手,“这次,真的要再见啦。”
光彻底消散。
人形崩溃,化作无数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山洞里飞舞,然后慢慢熄灭。
黑暗重归寂静。
只有少女跪在地上,手里的刀当啷落地。
白铃收起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走吧。”
少女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然后,握住了那只手。
下山时,天已经黑了。
没有灯笼,山路漆黑。但走着走着,周围的柿子树开始发光——不是之前那种被操控的、诡异的光,是柔和的、温暖的黄光,像真正的灯火。
一颗,两颗,三颗……整条山路两旁的柿子树依次亮起,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为他们照亮前路。
“这是……”凌瞳莉怔住。
白思芊抬头看着那些发光的柿子,蓝色瞳孔里映着温暖的光晕。
“是她。”她轻声说,“最后的告别。”
少女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她没有回头,但肩膀不再佝偻,背影挺直得像一棵经历风雨后终于找到方向的树。
山路蜿蜒,柿子灯一路相送。
像某个永远留在山里的灵魂,用最后的力量,为最重要的人照亮回家的路。
也像在说:
天黑了,但光还在。
人走了,但爱还在。
活下去吧。
连着我的那份一起。
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