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破晓时分,山巅的寒气透过竹窗的缝隙渗入精舍,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顾瑾天准时睁开双眼,眸中清明一片,仿佛一夜的静思调息已将疲惫尽数洗去。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轻捷,没有惊动仍在熟睡的林煜轩。
窗外,天色尚在将明未明之际,灰蓝色的天幕下,层峦叠嶂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精舍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规律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驻在门外不远处,如同磐石般沉寂下来。一股清冷如冰泉、却又浩瀚似深潭的气息,无声地笼罩了这片小小的精舍区域。
“是樯笙。”
顾瑾天目光微凝,知道考验自此刻已然开始。他走到林煜轩榻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煜轩,该起了。”
林煜轩猛地惊醒,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悸和茫然,直到看清顾瑾天平静的脸和简陋的精舍环境,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悲恸才重新浮上眼底。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哑声道:“嗯。”
两人迅速整理好身上外门弟子服饰,推门而出。门外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精舍后方,一片由青石铺就的宽阔演武场已在熹微晨光中显现轮廓。
演武场边缘,一道颀长孤绝的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面向着云海翻腾、群峰耸峙的远方。那人身着青色道袍,衣袂在凛冽的山风中纹丝不动,周身散发的气息仿佛将这方天地的寒气都凝聚于身,正是冰碧峰首座——樯笙。
顾瑾天和林煜轩不敢怠慢,快步走到演武场中央,对着那道身影躬身行礼:“弟子顾瑾天、林煜轩,拜见樯笙长老。”
樯笙缓缓的转过身来:“顾瑾天,林煜轩,以后你们便是我神龙门的弟子了。”说着,一挥袍袖,两根玉简便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二人下意识的接过,紧接着又听见樯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青龙化天诀》蟠龙境第一至三层的拓本,《青龙化天诀》共有蟠龙、青龙、应龙三境,每境九层。这玉简所载,仅为蟠龙境前三层法门。此三层乃筑基之基,纵是凡俗,只要勤勉不辍,亦可达至。不过你们二人资质较好,在这三年之内,修炼至蟠龙境三层想必也十分容易。但切记,修行要打稳根基,不要一味求成,可能会走火入魔。”樯笙的声音如同寒泉滴落,清晰冷冽,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顾瑾天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简,上头没有任何文字,明知这玉简需捏碎才能读取其中的内容,但还是问了一句:“长老,”顾瑾天抬起头,对上了樯笙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弟子愚钝,这玉简不知该如何使用?”
樯笙的目光如同冰棱扫过顾瑾天的脸,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捏碎他。”
“弟子明白了”顾瑾天微微躬身向着樯笙行了一礼。
“嗯,你们先回去自行修炼,若有何不懂随时来问我。”
顾瑾天和林煜轩依言躬身行礼,随即捧着那温润的玉简,沉默地返回了精舍。
在返回精舍的路上,顾瑾天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寒芒,朝着一片竹林中望了一眼,继而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轻轻舒了一口气,因为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来人并无恶意
精舍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演武场上清晨的寒意。屋内光线依旧昏暗,只有窗棂透进几缕熹微的晨光。
这时竹林中才走出两名女子,其一人身着素白衣裙,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绾起,面容清丽绝俗,宛如月下初绽的雪莲,气质却与樯笙有几分相似,带着一股不染凡尘的清冷。她莲步轻移,步履无声,仿佛踏着晨雾而来。另一人则稍显稚嫩,身着淡青色衣裙,梳着双丫髻,一双杏眼灵动有神,步伐轻盈,腰间系着的一串小巧银铃随着走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微响。
两人径直走到樯笙面前数步之外停下。素白衣裙的女子——樯笙的妻子苏晗,目光温和地看向樯笙。一旁的少女——他们的女儿樯林月,则带着一丝好奇,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
苏晗轻声开口,声音清澈:“樯笙,那两位新入门的弟子……便是顾瑾天与林煜轩?”
樯笙的目光从远处层叠的峰峦收回,落在妻子苏晗脸上,微微颔首:“正是。”他声音里的冷意似乎淡去了一丝,但依旧带着惯有的沉静。
“那孩子……顾瑾天,”苏晗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方才他似乎察觉到了我们?”她瞥了一眼顾瑾天和林煜轩消失的精舍方向,柳眉微蹙,“不似寻常村野少年。”
樯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负手而立,山风拂动他青色的袍袖。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此子心志之坚,远超同龄。骤逢剧变,悲恸入骨,却能强行压抑,冷静应对。初入陌生之地,面对我等……亦能稳住心神。”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安静的女儿樯林月,“月儿,你觉得呢?”
樯林月眨了眨灵动的杏眼,腰间银铃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颤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响:“那个叫顾瑾天的师兄,他看爹爹的眼神……嗯……”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不像林师兄那样全是恐惧,好像……好像藏着很多东西,很深很深,像后山的寒潭一样。”
苏晗轻轻抚了下女儿的发顶,示意她慎言,目光重新回到樯笙身上,带着询问:“你的意思是?”
樯笙的目光却已重新投向那片竹林,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层层翠竹,捕捉到某个早已消逝的气息:“此子身上,确有一丝古怪。方才他望向竹林深处,那瞬间的警醒绝非错觉。虽无恶意流露,但……”他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非常人当有非常之能,亦或……非常之祸。而且我看那少年明明知道玉简的用法,却故意发问。这份心机,绝非寻常农家少年可有。”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顾瑾天和林煜轩离去的方向,那视线仿佛穿透了精舍的竹墙,“他体内气息虽极力收敛,但绝非寻常炼气期弟子所能拥有。若非天生灵觉超常,便是……另有机缘,或藏有隐秘。”
苏晗闻言,眸光微凝,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素锦纹路,山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如此说来这少年绝非池中之物。不过我看你对他似乎还有收徒之念”苏晗的声音轻柔依旧,但眼底的忧虑却加深了几分,她抬眸直视着丈夫,“只是……他身上那份古怪,若真收入门下,是福是祸尚未可知。麟锵师兄那边……怕是会盯得更紧。”她顿了顿,素手不自觉地拢了拢被山风吹拂的衣袖,“此子身负血仇,心藏巨澜,犹如怀抱利刃行走于薄冰之上。稍有不慎,恐害人害己,更会牵连冰碧峰。”
樯笙的目光依旧沉静,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并未因妻子的话语产生丝毫动摇。他负手而立,视线掠过精舍的屋檐,投向更远处的缥缈云海,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璞玉需雕琢,锋芒需砥砺。其心志坚忍,隐忍负重,正是修行路上难得之质。至于那份古怪……”他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仿佛洞察了某种常人难见的轨迹,“是劫是缘,皆系于自身。我冰碧峰一脉,何曾因前路莫测便畏缩不前?”
一旁的樯林月仰着小脸,看看神色凝重的母亲,又看看气息沉凝的父亲,似懂非懂。她眨了眨清澈的杏眼,小手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银铃,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清响,小声插言道:“娘亲,那个顾师兄……他眼神虽然深,但不像坏人呀。爹爹眼光最好了,爹爹想教他,那他一定……一定是有爹爹看中的地方吧?”她的话语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对父亲全然的信赖,在这略显沉重的氛围里,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苏晗闻言,轻叹一声,伸手怜爱地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眼中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却也不再言语。她明白丈夫一旦认定某事,便极难更改。只是那少年身上缠绕的迷雾和潜藏的危机,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她再次望向丈夫,只见樯笙已收回远眺的目光,垂眸看向手中的一枚不知何时出现的、散发着淡淡寒气的弟子令牌。那令牌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散发出淡淡的幽蓝光华,如同寒潭深处凝结的冰魄。
樯笙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凝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既是说给妻女听,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根骨、心性,皆为上上之选。若他能在三年外门期内,将那份‘古怪’彻底化为己用,届时……”他没有说完,但掌中那枚旋转的令牌骤然定住,寒气微吐,周围的晨雾似乎都为之凝固了“冰碧峰的大门,自会为他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