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清晨,林默被院门外的汽车喇叭声惊醒。他披衣走到窗边,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老槐树下,车门打开,一个两鬓斑白的身影正扶着车门张望——是父亲林建国。
算起来,父亲已经三十多年没回过老宅了。林默快步冲出去,喉咙里像堵着什么,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句:“爸。”
林建国转过身,眼眶瞬间红了。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又抬头望向爬满藤蔓的老宅,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好,好……你把宅子守得很好。”
父子俩走进客厅时,阳光正好穿过窗棂,在八仙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建国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画纸、桌案上的玉佩,最后落在爷爷的肖像画上,突然捂住脸低低地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当年你奶奶带我走时,我总以为还能回来……”他哽咽着说,“可她把我锁在城里的小屋里,说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说你爷爷是被这宅子害死的……我恨了他好多年,恨他为什么不跟我们走……”
林默把爷爷的日记、奶奶的信笺都摆在桌上:“爸,不是您想的那样。爷爷一直在守护这里,也在守护我们。”
林建国颤抖着翻开日记,看到爷爷写“建国别怕,爸爸会护着你”时,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是我错了……是我不懂他……”
那天下午,父子俩一起打扫老宅。林建国在东厢房的角落里找到个落满灰尘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件小小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鞋底还绣着个“建”字。
“这是你爷爷给你做的。”林建国的声音带着哽咽,“你出生那年,他偷偷跑到城里,把鞋塞给邻居就走了。我当时在气头上,把鞋扔在了箱底,没想到……”
林默拿起虎头鞋,布料已经泛黄,却带着温暖的触感。他仿佛能看到爷爷坐在灯下,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缝制的模样,笨拙的动作里藏着深沉的爱。
傍晚时分,林建国突然说想去祠堂看看。林默陪着他穿过竹林,祠堂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牌位上,泛着淡淡的金光。那个曾经空着的位置,此刻已经多了块新牌位,上面刻着“先祖林讳守业之位”,字迹是林默亲手写的。
“太爷爷也该回家了。”林默轻声说。
林建国对着牌位深深鞠了三躬,转身时,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木箱上。箱子没上锁,里面放着些旧账本和地契,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太爷爷写下的“悔过书”,字迹潦草却透着真诚:“吾以私欲祸及先祖,罪孽深重,愿后世子孙引以为戒,守善念,护苍生。”
“原来他早就悔了。”林建国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不是不犯错,是知错能改啊。”
父子俩回到老宅时,发现院门口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个陶罐,正踮着脚往院里瞅。是村里王寡妇的女儿丫丫,前几天林默给她过过糖。
“林叔叔,我奶奶让我给你送点腊八粥。”丫丫把陶罐递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老槐树,“我刚才看见树上有只燕子窝,冬天怎么会有燕子呀?”
林默抬头看向槐树枝桠——果然有个小小的燕窝,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却异常牢固。他想起奶奶信里写过,她和秀雅小时候总在槐树上掏燕窝,爷爷总骂她们“野丫头”,却偷偷在树下铺厚厚的稻草。
“那是守着家的燕子。”林默笑着摸了摸丫丫的头,“它们舍不得走。”
丫丫走后,林建国看着燕窝,突然说:“你奶奶临终前说,她总梦见回老宅,梦见槐树上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叫。她说这宅子是林家的根,不管走多远,总得回来看看。”
除夕夜,父子俩在老宅贴春联、挂灯笼。林默在门框上贴了张爷爷当年写的“守善念”,林建国在旁边添了个“护家安”,三个字贴在一起,竟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年夜饭后,林建国从包里拿出个锦盒,里面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国”字。“这是你奶奶给我的,说等你长大了交给你。”他把玉佩递给林默,“她说林家的玉佩,该合在一起了。”
林默拿出自己那半块刻着“景”与“雅”的玉佩,将三块玉佩拼在一起——严丝合缝,组成一个完整的“林”字,玉面上的纹路流转着淡淡的光泽,像是有生命在其中流淌。
“原来……太爷爷的玉佩,一直被奶奶收着。”林默喃喃道。
窗外突然传来“扑棱”一声,一只燕子落在灯笼上,抖了抖翅膀上的雪。父子俩同时看向窗外,燕子歪着头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冲向老槐树,钻进了那个积雪覆盖的燕窝里。
“真的是守家的燕子。”林建国笑着说,眼眶却红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林默被一阵熟悉的檀香唤醒。他走到客厅,看见爷爷的肖像画前多了三炷香,烟丝袅袅,在阳光下织成透明的网。林建国站在画前,正轻声说着什么,语气里满是恭敬与释然。
“爸,您在跟爷爷说什么?”林默走过去。
“我说,谢谢您守住了家。”林建国转过身,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也告诉他,我们回来了。”
这时,张摄影师带着村里的老人走进来,手里捧着块崭新的匾额,上面写着“燕归巢”三个大字。“村里商量好了,把这匾额送给你家。”林老爷子拄着拐杖笑道,“林家守着村子这么多年,该让外人知道,咱这老宅是块风水宝地。”
林默和父亲一起将匾额挂在门楣上,红底金字的匾额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遮住了那个模糊的“林”字,却像是给老宅镀上了一层新的光芒。
开春后,林默在老宅开了个小小的“时光博物馆”,把爷爷的日记、奶奶的信笺、太爷爷的手札都陈列出来,旁边放着那三块拼合的玉佩。村里的孩子常来参观,丫丫总缠着林默讲“穿旗袍的阿姨和写日记的爷爷”的故事。
林建国没有回城里,他在老宅旁边盖了间小屋,学着打理院子里的花草,偶尔帮林默接待来参观的客人。有天傍晚,他坐在老槐树下喝茶,看着燕窝里探出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对林默说:“你奶奶说得对,这里才是咱们的根。”
林默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又看向墙上的“燕归巢”匾额,突然明白,所谓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孤独坚守,而是一代代人的传承与回归。那些曾经的怨恨、恐惧、遗憾,都在时光的温柔里渐渐化解,化作老宅里温暖的回响。
夏末的一个午后,林默坐在书房整理新收到的捐赠品——是村民送来的旧物件,有民国时的煤油灯,有清代的纺车,每一件都带着岁月的温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他仿佛听见奶奶在轻声读信,爷爷在灯下写日记,秀雅在槐树下轻笑,太爷爷在祠堂里叹息……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是诡异的呜咽,而是家的絮语,是时光对守护者的温柔回应。
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燕窝里的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说:留下来,守着这里,守着我们共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