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修表铺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林深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捏着枚细小的齿轮,放大镜后的眼睛专注得厉害。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捻着镊子,将那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零件,小心翼翼地嵌进怀表的机芯——这是块古董怀表,表盘上的珐琅已经有些磨损,却是赵先生留下的遗物,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念想。
“咔哒。”齿轮归位的瞬间,怀表突然发出轻微的震颤,指针竟开始逆时针转动。
林深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赵先生说过,这表一旦倒转,就意味着“不该来的东西”被引来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铺子门口,那里的风铃不知何时开始疯狂晃动,铜铃撞击的声音尖锐得刺耳。
铺子外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阳光明明很烈,却照不进那片突然笼罩下来的阴影里。阴影的边缘泛着诡异的灰紫色,像被墨汁染过的棉花,正一点点朝着修表铺的方向蔓延。
“又是这种感觉……”林深握紧了手里的镊子,指节泛白。自从赵先生“走后”,这种带着恶意的阴影就时不时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怀表的倒转,像是某种警告,又像是某种召唤。
阴影里,渐渐浮现出模糊的人影。
不是一个,是很多个。他们的轮廓在灰紫色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动作僵硬,像是提线木偶,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最前面的那个身影格外高大,手里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拖了具沉重的麻袋。
林深的呼吸屏住了。他认出了那个高大的身影——那身灰黑色的风衣,那双沾着泥点的长靴,分明是三个月前突然失踪的当铺老板。当时所有人都说他是卷了钱跑路了,只有林深知道,他是在某个雨夜,被这种“阴影”吞噬的。
“赵先生……”林深下意识地呢喃出声,指尖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起赵先生临走前的眼神,那种混杂着担忧和决绝的目光,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阴影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他们的脸在雾气中慢慢显形——有隔壁包子铺的老板娘,有常来修表的教书先生,还有那个总爱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瞎眼老太太……都是些曾经在这条街上消失的人,此刻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嘴角却咧开着诡异的笑。
当铺老板拖着的“麻袋”也露出了真面目,那是具用粗麻绳捆着的人形,布料隐约能看出是赵先生常穿的灰色长衫,边角沾着暗红的痕迹,在阴影里泛着不祥的光。
“他说过,要是看到这些……就把怀表砸了。”林深捡起地上的镊子,紧紧攥着,指腹被边缘硌得生疼。赵先生留下的那枚怀表就放在工作台的角落,金色的表壳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他不敢碰。
砸了,就能结束吗?
林深不敢赌。他太清楚赵先生对这表的珍视——那里面藏着赵先生和一位故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年轻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极了……像极了他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阴影已经漫到了修表铺的门槛,冰冷的雾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股腐烂的甜腻味,和赵先生书房里那瓶绝版的玫瑰香水味,有着诡异的相似。
当铺老板的手搭在了门框上,他的手指关节泛着青黑,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他咧开嘴,露出被蛀空的牙床,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林深……赵先生在等你呢……”
“他在哪?”林深的声音发紧,他知道不能信,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在‘那边’啊。”当铺老板笑得更诡异了,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阴影深处——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雕花木门,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隐约能看清“忘川”二字。“进去就能见到他了……他说,你一定会来的。”
林深的目光落在那扇门上,心脏狂跳。他认得那扇门,赵先生的书房里挂着幅一模一样的画,画的就是这扇门,赵先生说,那是“归途”。
“别信他!”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阴影外传来,带着中气十足的底气。
林深猛地回头,只见修表铺的后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是街尾开杂货铺的张老头。他的腿有点瘸,是年轻时被马踹的,此刻却站得笔直,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这些都是假的!是‘它们’变出来的幻象!”张老头的声音洪亮,震得阴影都晃了晃,“赵先生临走前跟我说过,要是看到这些东西,就把这个给你!”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扔给林深。
油纸包落在工作台上,散开。里面是半块玉佩,断裂的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另一半,林深认得,在赵先生失踪那天,被他攥在手里,带进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里。
这是……赵先生的贴身之物,据说能辟邪。
林深的手指抚过玉佩断裂的地方,那里的血迹已经发黑,却带着种熟悉的温度,像赵先生掌心的暖意。
“赵先生说,看到这个,你就该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张老头的拐杖又敲了敲地,“他还说,要是你实在撑不住了,就去后山的老槐树下,他埋了坛酒,说是等你‘想通了’,就挖出来喝。”
阴影里的人影开始躁动,他们似乎很怕张老头的声音,动作变得迟滞起来。当铺老板的脸扭曲了,他尖叫着扑向张老头:“你这个老东西!坏了我们的好事!”
“滚开!”张老头挥起拐杖,精准地砸在当铺老板的手腕上,发出清脆的骨裂声。“小深,别愣着!怀表倒转三次,这些东西就会暂时退去,快把表拿出来!”
林深如梦初醒,他抓起工作台角落的怀表,用力拧动发条。齿轮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表盘上的指针果然开始顺时针转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在倒计时。
随着指针转动,阴影里的人影开始变得透明,他们发出不甘的嘶吼,却还是一点点消散在晨光里。当铺老板最后看了林深一眼,那张腐烂的脸上竟露出丝诡异的笑,然后彻底化作了灰烟。
直到最后一缕阴影散去,林深才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看着手里的半块玉佩,突然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赵先生的意思了。
所谓的“归途”,从来都不是那扇虚无缥缈的门,而是那些记得他、等着他的人,是张老头递来的玉佩,是修表铺里熟悉的机油味,是赵先生留下的那枚永远走时精准的怀表。
“赵先生……”林深哽咽着,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我好像……有点想通了。”
远处的天空渐渐放晴,阳光穿过修表铺的玻璃窗,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暖洋洋的。工作台的角落里,那枚怀表还在“滴答”作响,指针稳步向前,再也没有倒转的迹象。
林深知道,这场漫长的“等待”还没结束,但他不再害怕了。
因为他终于懂得,真正能对抗那些“阴影”的,从来不是虚无的承诺,而是真实的牵挂——是张老头的拐杖声,是怀表稳定的走时,是赵先生藏在玉佩里的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等我回来。”
而他,会等。
在这间修表铺里,守着那些细碎的、温暖的余响,等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也等自己真正放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