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雾气总比山下浓。林深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上走时,裤脚已经被露水打透,黏在脚踝上,像缠了圈冰凉的蛇。手里的手电光在雾里散成一团昏黄,照亮身前三尺地,再远些就是浓得化不开的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泡在了牛奶里。
张老头说的老槐树在山顶,据说是民国时就有的老树,树干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只摊开的巨手。赵先生埋酒的地方,就在最粗的那根枝桠对应的树根下,张老头说,那里能看到“整个镇子的影子”。
“影子?”林深当时皱着眉问。他总觉得这说法透着诡异,就像赵先生留下的那些话,看似平常,细想却处处藏着机锋。
“是光阴的影子。”张老头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老花镜后的眼睛眯成条缝,“那棵树的年轮里,藏着镇子百十年的事。赵先生年轻时总去树下坐着,说能听见‘过去在说话’。”
此刻,林深终于走到山顶。雾气在他身前缓缓散开,露出老槐树庞大的身躯——树干上布满深褐色的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最粗的枝桠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绳结,在风里轻轻摇晃。树根处果然有片新翻的泥土,边缘还留着铁锹的痕迹,与周围板结的土地格格不入。
他蹲下身,手指插进泥土里,湿冷的触感里混着细碎的木屑。赵先生埋东西时总爱垫层松木板,说是防潮,这个习惯他从学徒时就记得。果然,挖了不到半尺,铁锹就碰到了硬物,发出“咚”的闷响。
是个黑釉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布角绣着朵褪色的莲花,和修表铺门楣上的雕刻一模一样。林深将陶罐抱出来时,发现罐身冰凉,不像埋在土里该有的温度,倒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
“赵先生到底藏了什么?”他喃喃自语,指尖刚碰到红布,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哒”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林深猛地回头,手电光扫过雾气弥漫的山顶,空无一人。但他清楚地看见,离槐树不远的地方,有串新鲜的脚印,鞋码很小,边缘沾着暗红色的泥,和红鞋女人鞋尖的泥土、和平里三号院废墟上的血珠,属于同一种质地。
是表芯的残迹?还是……别的东西?
他握紧铁锹,将陶罐抱到槐树下,背靠着树干坐下。树干的温度意外地高,像有人在里面生了火,透过粗布衣衫传来阵阵暖意。林深深吸一口气,解开红布——罐子里没有酒,只有个用黑布裹着的木盒,盒盖上刻着那个熟悉的倒转钟表符号,符号中间的“3”被人用利器划掉了,改成了个“8”。
“8?”林深的心沉了沉。他想起赵先生的客户名录,最后几页记录的“空壳”,编号正好停在7号。难道这木盒里的,是第8个?
打开木盒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檀香涌出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鼻。里面没有齿轮或发条,只有叠着的几张纸,最上面是张泛黄的合影——不是赵先生和红鞋女人的那张,而是两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站在老槐树下,左边的是年轻时的赵先生,右边的人眉眼模糊,只能看清他手里举着块怀表,表盖敞开,指针指向三点十七分。
照片背面写着行字,是赵先生的笔迹:“1987年8月17日,与阿砚埋于此。”
阿砚?林深的手指顿住。他从未听赵先生提起过这个名字,但这字迹里的温柔,是他在日记和遗嘱里都没见过的。
照片下面是本账簿,纸页已经脆化,上面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日期和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个钟表型号,最后标注着“已取”或“未取”。林深翻到最后一页,最新的记录是三个月前:
“林深,1987年产银质怀表,未取。”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枚银质怀表,正是赵先生留给自己的遗物,此刻正躺在修表铺的抽屉里,与怀表残骸、半块玉佩放在一起。
账簿下面压着张便签,字迹潦草,像是仓促间写就:
“阿砚的表芯藏在年轮里,它借我的身体活了三十年,该还给槐树了。”
“那些空壳都是它的分身,8号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像‘人’的一个。”
“小深,别信你看到的‘我’,那是它用阿砚的影子做的壳。”
“毁掉它的方法,在第八圈年轮里。”
林深猛地看向槐树的树干。手电光顺着裂纹照上去,果然在离地三尺的地方,有圈被凿开的年轮,里面嵌着个东西——半块怀表,表盖裂开,露出里面的机芯,齿轮上沾着新鲜的血肉,正缓缓转动,每转一圈,周围的雾气就浓一分。
是阿砚的表芯!
就在这时,怀表的指针突然停在三点十七分,雾气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深握紧铁锹,看见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从雾里走出来,眉眼和照片上的“阿砚”渐渐重合,手里举着块完整的怀表,表盖敞开,里面的指针同样指向三点十七分。
“你终于来了。”年轻人笑了笑,声音温和得像春风,“赵老头说你会来的,他总说你最像我。”
林深的后背抵住滚烫的树干,喉咙发紧。他注意到年轻人的手腕——那里没有疤,皮肤下隐隐透出齿轮转动的轮廓,和空壳怪物、影子里的“赵先生”一模一样。
“你是第8个空壳。”林深的声音有些发颤,“赵先生在便签里写了,你用了阿砚的影子。”
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举着怀表的手开始颤抖。“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他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你知道吗?我才是真正的阿砚!赵老头把我的表芯嵌进槐树,让我困在这里三十年,他自己却拿着我的怀表,和那个女人……”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怀表的表盖“啪”地合上,指针穿透表壳,变成两根细长的尖刺。年轻人的身体开始扭曲,学生装的布料下凸出无数齿轮的轮廓,雾气里响起无数个重叠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嘶吼着同一个名字:“赵启明!”
赵启明是赵先生的本名。林深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
“他骗了所有人!”空壳怪物嘶吼着扑过来,尖刺带着风声刺向林深的眼睛。林深侧身躲过,铁锹狠狠砸在它的后背,发出“哐当”的金属撞击声。怪物踉跄着后退,后背的齿轮被砸飞了好几枚,露出里面的血肉,和表芯的模样如出一辙。
“第八圈年轮……”林深想起便签上的话,手电光扫向树干,在第八圈年轮的位置,果然有个细小的孔洞,里面嵌着根银色的发条,尾端系着块红布,和槐树枝桠上的绳结一模一样。
他扑过去,用铁锹撬开年轮,将那根发条拽了出来。发条离开树洞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嗡鸣”,怪物的身体突然剧烈震颤,无数齿轮从皮肤里飞出来,在空中组成个巨大的倒转钟表,指针疯狂转动,指向三点十七分。
“不——!”怪物发出绝望的尖叫。
林深举起铁锹,将发条狠狠插进怪物胸口的齿轮组里。“赵先生说,该还给槐树了。”
发条与齿轮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白光。怪物的身体在白光中迅速融化,化作无数细小的光斑,被老槐树的年轮吸了进去。年轮上的裂纹开始渗出粘稠的液体,像树在流泪,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树根处汇成个小小的水洼,倒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赵先生和阿砚站在槐树下,笑着把怀表埋进土里,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像场梦。
当白光散去时,山顶的雾气已经散尽,露出湛蓝的天空。老槐树枝桠上的红绳结随风晃动,年轮里的怀表残骸不见了,只留下个平整的树洞,像是从未被凿开过。
林深将木盒放回陶罐,重新埋进土里。他知道,赵先生和阿砚的故事,终于在这里画上了句号。那些被时间困住的执念,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怨恨,都随着表芯被槐树吞噬,化作年轮里的一抹印记,再也不会出来作祟了。
下山时,林深最后看了眼老槐树。阳光透过枝叶,在树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个跳动的指针,组成一个完整的钟表,指针稳稳地走着,不快不慢,正好指向三点十七分。
他的口袋里,那张“未取”的账簿纸被折成了小小的方块,边角硌着掌心,像个温柔的提醒。林深笑了笑,加快了脚步——修表铺的铜铃该上油了,赵先生留下的那枚银质怀表,也该彻底修好了。
有些约定,总要有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