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季来得悄无声息。
细雨如丝,织就一张朦胧的网,笼罩着白墙黛瓦的水乡小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檐下悬挂的灯笼和偶尔经过的油纸伞。
临河的小街上,“铭心茶馆”的木板门被轻轻推开。陈浚铭挂出营业的牌子,转身回到店内。五年光阴将他从青涩少年磨砺成沉稳的青年,唯有眉宇间那一抹化不开的忧郁,始终如影随形。
茶馆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八张榆木桌子擦得锃亮,每张桌上都摆着一个小小的陶瓶,插着当季的野花。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描绘着江南四季的景致。最引人注目的是檐下那排青竹帘,每当风吹过,竹片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低语。
那是陈奕恒最喜欢的。他曾说,竹帘的声音让人心安。
“掌柜的,一壶龙井,一碟桂花糕。”熟客李老伯踱步进来,习惯性地在柜台前驻足,抖落伞上的水珠。
陈浚铭笑着应声:“李老伯今日来得早。”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取茶、入壶、注水,一气呵成。沸水冲入白瓷壶,茶叶舒展,清香顿时弥漫开来。
“人老了,醒得早。”李老伯接过茶盘,却不急着就座,而是打量着陈浚铭,“听说昨天张媒人又来了?张家闺女多好,人俊手巧,你怎么就给拒了?”
陈浚铭但笑不语,将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添进老人的茶盘。这不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为何不成家,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生意忙,暂时无心,或者干脆说缘分未到。
真正的原因,藏在他腰间那半块玉佩里,藏在每一个无法安眠的长夜中。
午后,雨渐渐小了,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客人渐渐少了,陈浚铭得以空闲片刻。他习惯性地摸出那半块玉佩,指尖一遍遍摩挲上面的刻痕。
那是个未写完的“恒”字。玉质温润,边角已被摸得光滑,仿佛五年的时光都沉淀在了这小小的石块里。有时他会想,另一半月佩是否也被人如此珍藏着,还是早已沉入江底,随波逐流。
“陈奕恒…桃花又开了,你在哪呢?”他低声自语,眼神飘向窗外的小河。一艘乌篷船缓缓驶过,船娘唱着柔软的吴语小调,一切都宁静美好得不像话。
“掌柜的,碧螺春一壶。”
低沉的声音让陈浚铭回过神来。他抬头,看见那位近几个月常来的青衫客站在柜台前。这人总穿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高挑,头戴斗笠看不清全貌,但下颌线条硬朗,说话带着奇怪的口音,像是北方人却又夹杂着江南软语。
“马上来。”陈浚铭应道,熟练地备茶。他注意到青衫客的衣角被雨水打湿了,想必是走了不少路。
青衫客如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那个特殊位置。陈浚铭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止。他端茶过去时,注意到那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腰间晃悠的玉佩上。
这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来,青衫客都会盯着玉佩看许久。陈浚铭心下疑惑,却也不便多问。乱世过后,人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您的碧螺春。”陈浚铭放下茶壶,忍不住多看了客人一眼。斗笠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硬朗的下颌。
青衫客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几文钱放在桌上。陈浚铭注意到他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厚茧,那是常年握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战争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谁又不是带着伤痕活着呢?陈浚铭想着,默默退回柜台后。
青衫客喝茶很慢,一举一动透着说不出的优雅,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他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与这温软的江南水乡格格不入。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青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茶馆里只剩下青衫客一位客人,他似乎也不急着离开,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打着什么节奏。
陈浚铭擦拭着茶杯,目光不时飘向那个孤独的身影。他注意到青衫客的茶杯空了,便提壶走过去续水。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陈浚铭轻声说,为客人斟上热茶。
青衫客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江南的雨,总是这样缠绵。”
声音低沉沙哑,却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陈浚铭的心莫名一跳,但很快压下这荒谬的感觉。五年了,他总是在各种声音中寻找那个人的影子,却一次次失望。
“客人不是本地人?”陈浚铭难得地多问了一句。
青衫客沉默片刻,斗笠轻微晃动:“北方来的。战乱之后,无处可去,便南下谋生。”
“很多人都是如此。”陈浚铭理解地点头,“江南好歹安稳些。”
“掌柜的也是战后南下的?”青衫客突然问道。
陈浚铭的手微微一顿:“是。从赤壁来的。”
两个字说出口,心中依然一阵刺痛。赤壁,那场大火,那个承诺,那个再也没有回来的人。
青衫客似乎对这个问题格外感兴趣:“赤壁之战...听说很惨烈。”
“战争没有不惨烈的。”陈浚铭简短地回答,不想再多谈。
青衫客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称赞道:“掌柜的茶泡得极好,碧螺春的清香完全出来了,水温恰到好处。”
陈浚铭有些惊讶。寻常客人只会说茶香或茶苦,能品出水温恰当的,定是懂茶之人。
“客人对茶有研究?”
“略知一二。”青衫客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家母曾是茶艺师傅。”
陈浚铭还想再问,门口风铃响起,又有客人进来。他只得向青衫客点点头,回到柜台忙碌。
再抬头时,窗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桌上放着茶钱,比实际应付的多了一些。陈浚铭走到窗前,看见那个青色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雨丝斜织,河面上泛起无数涟漪。陈浚铭望着窗外,心中莫名怅然。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轻轻叹了口气。
五年了,等待已成习惯,希望却日渐渺茫。有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等待一个奇迹,还是只是在逃避现实。
“陈奕恒,”他对着玉佩低语,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你若安好,给我个提示可好?”
窗外只有雨声作答。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夕阳穿透云层,为湿漉漉的街道镀上一层金边。陈浚铭开始打烊,将桌椅擦净,茶具收好。
就在他准备关上店门时,发现窗边的桌子上落着一样东西——是一枚小小的竹雕,刻的是桃花形状,手工精致,花瓣纹理清晰可见。
陈浚铭拿起竹雕,心中诧异。这一定是那位青衫客落下的。他把玩着小小的工艺品,突然注意到竹雕背面刻着一个字——
“恒”。
陈浚铭的手猛地一颤,竹雕险些落地。他扶着桌子稳住身形,心跳如擂鼓。
是巧合吗?还是...
他冲出店门,四处张望,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夕阳的余晖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泛着微弱的光。
握着那枚竹雕,陈浚铭站在茶馆门口,久久没有动弹。五年来的第一次,他感到早已沉寂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