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雪霁,晨光破云而出,将药庐的青瓦染得发亮。檐角的冰棱滴答淌着水,融雪顺着青砖缝蜿蜒成溪,院子里的腊梅反倒开得更艳了,暗香浮动。
我刚将熬好的调理药汁分装妥当,就听见院外传来轻缓的叩门声。
开门一看,是个面色憔悴的年轻妇人,由她丈夫搀扶着,怀里还抱着个襁褓。见了我,妇人怯生生地开口:“听闻沈大夫的徒弟能看产后急症,我……我这几日总觉得头晕气短,夜里还盗汗,恶露也淋漓不尽……”
我将二人请进诊室,按师父教的法子,先让妇人坐定,指尖轻搭她的腕脉。脉象细弱无力,是产后气血亏虚之象。再看她面色萎黄,唇色淡白,正是典型的产后虚证。
“生产时可曾失血过多?”我轻声问。
妇人点点头,眼眶泛红:“生了三日才娩下孩子,血淌了好多,城里大夫开了些补血的药,吃了却不见好。”
我沉吟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方子——当归补血汤合生化汤加减,黄芪用量加倍,再加龙眼肉、酸枣仁安神敛汗。落笔时,指尖竟有几分微颤,这是我独立开的第一张方子。
“这药每日一剂,分早晚两次温服,忌生冷辛辣。另外,我再给你配些艾灸条,每日灸足三里、血海二穴,补气血的效果会更好。”我将方子递过去,又细细叮嘱注意事项。
妇人的丈夫接过方子,连声道谢:“小大夫说得这般细致,我们心里踏实多了。”
二人走后,师父从里屋踱出来,手里捏着本《妇人良方大全》:“方才你问诊切脉,条理清晰,方子也对症。只是有一处——”
我心头一紧,忙凝神细听。
“黄芪虽好,却也不可过量,你今日加了倍,要叮嘱她三日后复诊,若脉象转强,便需减些用量。”师父的声音依旧沉稳,“行医如履薄冰,临证加减,全在分寸之间。”
我连忙记下,将这点心得誊写在医案本上。
转眼到了三日后,那妇人果然如约复诊。她面色红润了些,说话也有了气力,握着我的手喜道:“小大夫,我夜里不怎么盗汗了,恶露也少了许多!”
我再诊她的脉象,已然有力了不少,便按师父的嘱咐,调整了方子的用量。
如此过了月余,那妇人彻底康复,再来时,竟抱着孩子提了一篮新鲜的鸡蛋。院外的腊梅渐渐谢了,桃枝却冒出了新芽,我看着医案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明白,师父说的“担责”,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日子一天天过,来寻我问诊的产妇渐渐多了起来,有治产后身痛的,有调乳汁不足的,我都一一细心诊治。
直到那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次打破药庐的宁静,比上次张屠户家的动静还要慌乱几分。
门外的汉子几乎是嘶吼着喊:“小大夫!快!我婆娘产后高热不退,胡言乱语,怕是要不行了!”
我心头一凛,抓起药箱,跟着汉子便冲进了漫天春光里。
我心头一凛,抓起药箱,跟着汉子便冲进了漫天春光里。
风卷着桃花瓣扑在脸上,带着几分暖意,可我指尖却冰凉一片。汉子脚步踉跄,几乎是拖着我往前奔,嘴里反复念叨着:“早上还好好的,忽然就烧起来了,烫得吓人,还说胡话……”
转过两道巷口,便到了他家门前。低矮的土坯房,院门口晾着的尿布还在风里晃,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床上的妇人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胡话,额头上布满冷汗。我连忙放下药箱,伸手探她的额头——滚烫!又迅速搭上她的腕脉,脉象洪数有力,却又带着几分浮散,是产后外感风热,兼夹瘀血内阻的急症脉象。
“她产后几日?可曾吹风?恶露排得如何?”我语速极快地问。
守在床边的老妇人抹着泪答道:“今儿是产后第十天,昨儿贪凉,把窗开了大半宿,恶露这几日就没排净,还带着血块。”
我了然,产后正气亏虚,不慎外感风热,热邪与瘀血相搏,才会引发高热神昏。
“快,取一盆温水,再找几片生姜、一截葱白来!”我一边吩咐,一边从药箱里取出银针。
先刺大椎穴疏风清热,再刺血海、三阴交活血祛瘀,指尖捻动银针,感受着脉象的细微变化。不多时,妇人喉间发出一声轻咳,眉头微微蹙起。
这时,温水和葱姜已经备好。我让汉子帮忙,用温水给妇人擦拭腋窝、腘窝等大血管处物理降温,又将葱姜捣碎,用纱布包好,敷在她的涌泉穴上,引热下行。
忙完这些,我才腾出空来开方子。以银翘散合失笑散加减,金银花、连翘疏风清热,蒲黄、五灵脂活血祛瘀,再加生地黄、麦冬养阴生津,防止高热耗伤阴液。
“抓药后用武火急煎,煎出的药汁分三次喂服,半个时辰一次。”我将方子递给汉子,又细细叮嘱,“若半个时辰后体温降不下来,或是出现寒战,立刻去药庐找师父。”
汉子接过方子,飞奔着去抓药。我守在床边,每隔一刻钟便诊一次脉,观察妇人的神色。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桃花瓣落了一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药汁喂下两回,妇人的体温终于降了些,脸上的潮红褪去不少,也不再说胡话了,只是依旧虚弱,轻声唤着口渴。
我松了口气,刚站起身,就听见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师父来了。
原来汉子抓药时碰见了师父,便将情况一一禀明。师父进门,先看了看妇人的神色,又搭了搭脉,转头看向我,眼中带着几分欣慰:“辨证精准,用药对症,处置得当。”
老妇人闻言,连忙起身道谢,眼眶泛红:“多谢叶大夫,多谢小大夫,救了我儿媳的命啊!”
师父摆了摆手,嘱咐道:“后续仍需以补中益气汤调理正气,不可再让她吹风受寒。”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师父忽然开口:“医者,既要辨得清病,也要沉得住气。你今日,做得很好。”
我望着天边的晚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扛起责任的滋味,是这般踏实。
药庐的方向,炊烟袅袅升起,混着药香,在春风里悠悠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