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洞内，时间仿佛被瀑布永恒的水声切割成无数细碎而相似的片段，缓慢粘稠地流淌。天光透过水帘，在洞内投下晃动的、破碎的光斑，从正午的明亮逐渐西斜，染上黄昏的昏黄，最终被深沉的夜色取代。阿悍在午后悄悄来过一次，带来了些食物和伤药，并告知黑风峪那队人果然在向这个方向搜索，速度不快，但异常仔细，沿途撒下了某种追踪的药粉，估计最迟明日午前便会搜到水帘洞附近。而“影杀”首领的行踪依旧成谜，但老君观附近发现了打斗痕迹，有“影杀”下属的尸体，似乎他们内部也出了些问题，或者……遇到了其他棘手的敌人。
至于“狐影”，阿悍没有探查到任何新动静，他们就像彻底消失在了山林的阴影里，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后，便再无踪迹。那根系在槐树断枝上的灰色布条，也似乎没有引来任何“朋友”或额外的注意。
一切，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平静。
十一的伤势在用了阿悍带来的好药后，似乎稳定了一些，高烧退去，但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闭目养神，只有偶尔睁开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显示出她从未放松警惕，脑中也在飞速运转。夏柠则守在一旁，借着微弱的光线，反复研读父亲手札中那些关于阴阳调和、药性相生相克的艰深部分，试图与“烬余”卷轴上的邪法记录和父亲最后的警告相互印证，寻找配制克制“牵机”之药的可能思路。怀中的“赤阳髓”散发着恒定而温热的能量，似乎在默默呼应着她的思考。
夜，渐渐深了。洞外瀑布的水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愈发宏大，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却也成了单调的背景噪音，让人心神不宁。
夏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手札，看向洞外深沉的夜色。约定的十二个时辰即将过半，“狐影”的“守信”期限也在一点点流逝。黑风峪的追兵越来越近，未知的“影杀”首领如同悬顶之剑，而她们，却只能困守在这水帘之后，被动等待。
这种无力感，让她焦灼。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一直闭目调息的十一，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浅瞳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她没有动，只是侧耳倾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怎么了？”夏柠立刻警觉，压低声音问。
“水声……有点不对。”十一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瀑布的轰鸣淹没，但语气异常肯定。
夏柠心头一凛，立刻屏息凝神，仔细分辨。起初，除了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她听不出任何异常。但渐渐地，在那宏大而单调的背景音中，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杂音——像是……重物轻轻入水？又像是……某种东西在水下快速移动带起的暗流涌动？
不是鱼！这瀑布下的水潭虽深，但水流湍急，寻常鱼类难以在此久留，更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动静！
有人！在水下！在靠近水帘洞！
夏柠的呼吸瞬间凝滞，手已摸向了短刃。十一也缓缓坐直了身体，尽管牵动伤口让她额头渗出冷汗，但她右手已悄无声息地握住了那柄窄刃短剑，左手则扣住了几枚细小的钢针，目光如同冰锥，死死盯向水帘之外、水声异动传来的方向。
是谁？黑风峪的人找到了这里？还是“影杀”的杀手？“狐影”出尔反尔？抑或是……那灰色布条引来的未知“朋友”或敌人？
水下的人显然极其擅长潜泳和水下功夫，动静控制得极好，若非十一对声音异常敏锐，又在如此寂静专注的夜晚，绝难发现。
那异动越来越近，似乎已到了水帘正下方的水潭深处。然后，停了片刻。
洞内，两人心跳如鼓，浑身肌肉紧绷，做好了随时迎击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破水而出、强攻入洞并未发生。片刻之后，那水下的异动再次响起，却是……向着远离水帘洞的方向，迅速远去？很快，便彻底消失在瀑布巨大的轰鸣声中，再无踪迹。
走了？只是侦察？还是……在确认什么？
夏柠和十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疑惑。来者显然对水帘洞的位置有所了解，甚至可能知道里面有人。但他（她）没有选择攻击，也没有试图沟通，只是悄然靠近，又悄然退走。这行为太过诡异。
“会是谁？”夏柠用气声问。
十一摇了摇头，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苍白：“不清楚。但肯定不是黑风峪那帮军汉的风格，他们习惯明刀明枪围剿。‘影杀’的人擅长隐匿袭杀，但通常一击必中，不会这样打草惊蛇又退走。‘狐影’……更不会多此一举。”
“难道是……你布条引来的‘朋友’？”夏柠想起那根系在槐树上的灰色布条。
“或许。”十一目光深邃，“也可能是……闻着‘赤阳髓’味儿找来的，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夏柠心中一寒。这深山老林，除了人，难道还有别的危险？还是说，这“东西”指的是……非人的存在？她想起了“烬余”地宫中那个灰袍“药奴”，和“心炉”门后那地狱般的景象。
未知，往往比明确的敌人更令人恐惧。
“此地不能待了。”十一当机立断，挣扎着想要站起，但重伤之下，动作艰难，“水下被盯上，这里已无隐秘可言。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赶在黑风峪的人搜到之前。”
“可是你的伤……”夏柠连忙扶住她。
“死不了。”十一咬紧牙关，借着夏柠的搀扶站起，额上冷汗涔涔，“往北，翻过后山，有一处猎户遗弃的临时窝棚，比这里更隐蔽，也更靠近……出山的路。”
出山的路？夏柠心中一动。十一这是打算放弃“烬余”和“心炉”的线索，先撤离这片是非之地？
似乎看出了夏柠的疑惑，十一低声道：“留得青山在。我们先跳出这个包围圈，找个安全地方让你研究解药，也让我养好伤。‘烬余’和‘心炉’跑不了，等风头过去，我们杀个回马枪。”
她说得有理。眼下敌众我寡，己方又重伤，硬拼是下下策。暂时撤离，积蓄力量，才是明智之举。
“好。”夏柠不再犹豫，迅速收拾起紧要物品——父亲手札、剩余的“赤阳髓”、以及一些必备的药物和干粮。那些与“狐影”交易后剩下的、更重要的卷轴和药引，她重新用油布包好，贴身藏严。
十一也简单整理了一下，将地图和一些小物件收好。她的动作因伤痛而迟缓，但条理清晰。
两人准备停当，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短暂庇护过她们的水帘洞。洞外，夜色如墨，瀑布轰鸣依旧，但平静之下，杀机已然四伏。
“走。”十一低喝一声，在夏柠的搀扶下，率先向着水帘洞另一侧、一个被水流常年冲刷形成的、通往山体后方的狭窄天然缝隙钻去。这是十一早就看好的另一条退路，极为隐蔽，需涉过一段及腰深的冰冷暗河支流。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腰部，刺骨的寒意让十一浑身一颤，伤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她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夏柠死死撑住她，两人相互搀扶，在黑暗冰冷的水中艰难跋涉。
暗河不长，约莫十几步后，前方出现向上的斜坡和干燥的岩石。两人爬上岸，浑身湿透，在夜风中冷得发抖。但此刻顾不得许多，十一辨明方向，领着夏柠，一头扎进了后山更加茂密黑暗的原始丛林之中。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可怕的迷宫。十一虽然重伤，但对这片山林的熟悉程度令人惊叹，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凭借记忆和星辰大致判断方位，带着夏柠在根本没有路的密林、石缝和悬崖间穿行，避开可能有人迹或易于追踪的路径。
夏柠全力扶持着十一，同时警惕着身后的动静。她们刚刚离开水帘洞，追兵或窥探者随时可能发现。
两人在漆黑的山林中跋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十一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踉跄，几乎完全依靠夏柠的支撑，体温却在不断升高，显然伤口又开始发炎。
“休……休息一下……”十一虚弱地说道，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滑坐在地，浑身冷汗淋漓，几乎虚脱。
夏柠也累得够呛，但她知道不能停太久。她连忙取出水囊和伤药，先给十一服下消炎镇痛的药丸，又检查了一下她左臂的伤口。绷带早已被水和汗水浸透，边缘隐隐有血丝和淡黄色的组织液渗出，情况不妙。
“必须尽快找到那个窝棚，重新处理伤口。”夏柠忧心忡忡。
十一靠坐在树干上，微微喘息，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快了……翻过前面那道山脊……就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夏柠正要说话，忽然，她耳尖一动，猛地转头看向她们来时的方向！
远处的山林中，隐约传来几声……犬吠？！虽然隔着重重山峦和密林，声音极其微弱，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听在夏柠耳中却不啻惊雷！
猎犬！是黑风峪的人！他们果然动用了猎犬追踪！而且，听声音的方向和距离，似乎比预想的更快！难道是她们离开水帘洞时，留下了气味或痕迹被猎犬捕捉到了？！
“他们追来了！有狗！”夏柠脸色骤变，急声道。
十一也听到了那隐约的犬吠，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不能……再歇了……走！”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要站起。
夏柠连忙搀扶起她。两人也顾不上隐藏行迹了，跌跌撞撞地向着十一所说的那道山脊亡命奔去。身后，那犬吠声似乎越来越清晰，夹杂着隐约的人声呼喝，追兵正在快速逼近！
翻越山脊的路异常陡峭。夏柠几乎是半背半拖地将十一弄了上去。刚到山脊顶部，两人还未及喘息，眼前的一幕却让夏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山脊另一侧的下方，并非预料中的幽静山谷，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坡地边缘，靠近一处溪流的地方，果然有几间用原木和茅草搭建的、早已破败不堪的猎户窝棚。但此刻，窝棚附近，竟然晃动着几点火光！隐约还有人影在火光旁走动！
有人！已经有人先一步到了这里？！是另一伙追兵？还是……
而她们身后，猎犬的吠叫声和追兵的呼喝声，已清晰可闻，越来越近！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真正的绝境！
“该死！”十一也看到了窝棚旁的火光，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色，但随即又被一股狠戾取代，“冲过去！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从侧面绕进林子！”
但话音未落，窝棚方向，一个身影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举着火把，向她们所在的山脊方向望来！火光映亮了一张粗犷而警惕的脸！
被发现了！
夏柠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猎犬兴奋的吠叫，已近在咫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进退无路的生死关头——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从侧面更远处的黑暗山林中射出，在夜空中炸开一团刺眼的绿色磷火！磷火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追兵与她们之间的半空中！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第三方方向的信号，让窝棚方向的人和身后紧追不舍的追兵，同时一愣，动作也为之一滞！
而几乎在响箭炸开的同时，一个压得极低、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略显嘶哑的男子声音，猛地从夏柠和十一侧后方不远处的树丛阴影中传来：
“这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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