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名义上的“工作晚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氛围中结束。没有会议纪要,没有工作指令,只有精致的食物和偶尔几句算不上热络,却也不再冰冷的交谈。
沈文琅叫来服务员结账,动作干脆利落。高途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那张无限额的黑卡被递出又收回,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一餐可能的花费,那是一个足以让他支付妹妹数月医药费的数字。阶级的鸿沟,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具体而残酷。
走出那方静谧的庭院,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淡淡檀香。黑色的迈巴赫依旧无声地停在原地,如同一个忠诚的仆从。
沈文琅拉开车门,却没有立刻上去,而是侧身对高途道:“上车,先送你。”
不是询问,是陈述。
高途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说“不麻烦沈总了,我坐地铁很方便”,但话到嘴边,看着沈文琅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不容反驳的眼神,又咽了回去。他低声道:“谢谢沈总。”然后顺从地坐进了车里。
回去的路上,车内的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流淌。高途依旧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心里却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沈文琅今晚的举动,处处透着反常,让他感到不安,又隐隐有一丝……不该有的悸动。
车辆最终驶离了繁华的主干道,拐进了一片与之前高级日料店格格不入的老旧城区。路灯昏暗,街道狭窄,路边的居民楼外墙斑驳,晾衣竿从窗户里伸出来,挂着各色衣物。
车停在了一个连小区大门都显得破旧的居民楼前。这里就是高途的家,一个与他HS集团首席秘书身份极不相称的住所。
司机停稳车,高途道了声谢,伸手去拉车门。
“等等。”沈文琅突然开口。
高途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沈文琅的目光正落在车窗外。他看着那栋破败的居民楼,看着楼道口堆放的杂物,看着黑暗中零星亮起的、显然是廉价节能灯发出的冷白光芒,眉头不由自主地再次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褶皱。
他记得助理提交过的关于高途背景的简单报告,知道他家境不好,有个生病的妹妹,父亲……不提也罢。但文字报告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这具体而寒酸的场景,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跟在他身边十年,能力出众,处事稳妥,甚至能在密室黑暗中冷静指引他的人,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不悦、烦躁,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他想说点什么,质问?施舍?还是……关心?
最终,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紧蹙的眉头,泄露了他此刻极度的不满——或许是对这环境的不满,或许是对高途竟能忍受这种环境的不满,又或许,是对某种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局面感到不满。
高途在他的沉默和紧蹙的眉头下,感到一阵难堪的羞赧。他几乎是仓促地再次道谢:“谢谢沈总,我先走了。”然后迅速拉开车门,逃也似地下了车,快步走进了那栋破旧的居民楼,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阴影里。
沈文琅看着他那近乎逃离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才缓缓升起了车窗。他靠回椅背,闭上眼,对司机沉声道:“回去。”
车辆重新启动,驶离这片与繁华江沪格格不入的灰暗地带,汇入流光溢彩的车河。
回到位于市中心顶层的豪华公寓,沈文琅扯下领带,随手扔在昂贵的意大利沙发上。公寓宽敞、奢华,设计感极强,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顶级音响里流淌出的低回古典乐,证明着这里有人居住。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璀璨如星河的都市夜景。这里是权力的顶峰,是财富的象征,是他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的心脏。
然而此刻,他脑海里翻腾着的,却不是任何宏大的商业蓝图,而是今天发生的、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画面——
密室绝对黑暗中,高途那隔着电话线传来的、清晰冷静如同唯一灯塔的指引声;
停尸间刺目闪烁的灯光下,他将他护在身后时,触及到的、那单薄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抖;
晚餐时,柔和灯光下,他偶尔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浅浅笑容,和那双镜片后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以及最后,车窗外,那栋破败居民楼带来的、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些画面交错重叠,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穿着熨帖西装,处理着琐碎事务的“高秘书”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立体、更加复杂,也更加……引人探究的存在。
他冷静,却也脆弱。
他卑微,却拥有强大的内核。
他身处窘境,却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怨怼。
沈文琅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中晃动。他抿了一口,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空落。
他第一次发现,那个他习以为常的、如同背景板一样存在的Beta秘书,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悄然占据了他过多的注意力。他的视线,似乎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易地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沈文琅感到极其不适。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仅仅是一个能力不错的秘书吗?
那瓶药到底是什么?
他那些“老毛病”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带着一种执拗的劲头。
沈文琅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冰冷的液体却像是在他心口点燃了一把火。他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双充满了困惑与某种暗涌的深邃眼眸,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冰冷的公寓里回荡,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强烈的困惑与一种悄然滋生的占有欲:
“高途……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