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乌镇。
西栅临河的小院里,葡萄藤下一片静谧。
刚刚还被小孙子逗得开怀大笑的老人,此刻早已遣散所有家人。她用一种极度警惕又恐惧的眼神看着眼前气度不凡的不速之客。
“你……你们究竟是谁?”她的声音因那盘杏仁佛手酥而沙哑不堪。
镇远侯方远对着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深深作了一揖。
“在下,方远。”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家女,淳妃。”
淳妃!
翠微的身体猛地一颤!她虽身在江南,也从客商口中听闻过宫中那位圣眷正浓、怀有龙裔的淳妃娘娘。
“侯爷……”她的声音彻底变了调。
方远不再绕圈子。他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嬷嬷,当年旧事想必您未曾忘记。今日在下前来,只为斗胆请嬷嬷随我重返京城。”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为枉死的纯元皇后,为这二十二年的冤屈……作一份迟来的见证!”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银票轻轻推到翠微面前。
“嬷嬷,我知道此事凶险万分。这是黄金万两,权当方家为嬷嬷此行备下的一点程仪。只要您肯点头出山,我方家在此立誓——保您阖家上下子孙三代,衣食无忧,官运亨通!”
黄金万两!子孙富贵!
这是任何凡人都无法拒绝的泼天富贵!
然而当翠微看到那张足以买下整个乌镇的银票,听到那句如同催命符的“作证”二字时,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从石凳上站起,用一双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将那张比烙铁还烫手的银票狠狠推了回去!
“不!不!不!!”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扭曲,“大人!侯爷!您找错人了!老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近乎哀求地看着方远,浑浊的老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陈年旧事早已忘了!都忘了!老身不求泼天富贵,只求与儿孙在此安度晚年,求一家人平平安安!”
她的声音充满卑微的乞求。
“求大人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翠微不是不恨。她怎么可能不恨?!那个待她如亲生女儿般温柔善良的小姐,就那么惨死在亲妹妹的毒手之下!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可是……她更怕!她不敢!
二十二年的安稳生活,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早已将她当年最后一丝棱角与勇气磨得干干净净。她只是一个普通老人了。
与扳倒权倾朝野的皇后那虚无缥缈的“正义”相比,家人实实在在的“平安”才是她如今拥有的一切。
她赌不起。
方远看着她充满恐惧与哀求的眼神,并不意外。他知道这第一步必然失败。
这不过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开胃菜。
面对翠微近乎崩溃的拒绝,方远没有半分动怒。
他反而缓缓收起银票,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姿态瞬间变得像前来拜访故友闲话家常的老朋友。
他轻轻吹了吹杯中的茶叶,目光无意般瞟向院子里那个正在廊下摇头晃脑背诵《大学》的半大少年——那是翠微最疼爱的大孙子。
“老夫人的这位长孙真是一表人才,聪慧过人。”方远慢悠悠地用充满欣赏的温和语气说道,“听闻正在备考今年的秋闱?嗯……算算日子也快了。”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
“只可惜啊……”他发出一声极其惋惜的叹息,“今年江南秋闱的主考官,正好是老夫早年间收的一个门生。他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严苛不过了。”
他又将目光缓缓移向不远处窗边那个正安静绣着鸳鸯戏水帕子的豆蔻少女——翠微待字闺中的小孙女。
“令嫒的这手苏绣真是巧夺天工。”方远继续赞叹,“听闻前些日子与城中米行首富家的那门婚事似乎出了些小小波折?”
他脸上露出“我能帮忙”的和善笑容。
“唉,说起来也真巧了。那米行首富家的生意,倒有大半漕运买卖都要仰仗我们方家那几条走南闯北的商船呢……”
方远的语气自始至终极其平淡温和。他没有一丝威胁,甚至句句都在夸赞。
但这一句句看似“家常”的话语落入翠微耳中,却不亚于一把把最冰冷看不见的刀,精准锋利地架在了她最疼爱的儿孙脖子上!
孙子的前程!孙女的姻缘!甚至整个家族的生计!都在眼前这个看似“和善”的老人一念之间!
方远用最“体面”的方式,向翠微清清楚楚展示了他那足以“于无声处听惊雷”、于谈笑间毁掉她全家的恐怖实力!
翠微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尽,一片死灰。
她端着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她却毫无所觉。
她知道了……她终于知道了。
眼前这个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和善”老人,是个魔鬼。一个能将你全家拖入地狱,还能微笑着与你谈论天气的真正的魔鬼!
她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与挣扎。
一边是远在京城那个手段狠毒的皇后,一边是近在眼前这个杀人不见血的侯爷。
往前一步是刀山,退后一步是火海。
她无路可走了。
但求生的本能与对那个支配了她前半生噩梦的女人的恐惧,还是让她死死咬着牙,没有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