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们老家热得像一口闷在灶上的铁锅,太阳烤得人眼睛发花,连风都带着一股焦灼味。白天的空气烫得像能点燃稻草,晚上也不见凉下来。村里的人一个个热得睡不着,扇着蒲扇,听着蝉声,翻来覆去。
李老太家更穷,屋子是土坯垒的,没窗户,闷得像蒸笼。她年纪大了,又怕热,屋里一到夜里就像个烤炉,所以她干脆搬了床到屋外的院子里睡。她用几根竹杆支起一个简陋的床架,铺上一条旧被套当床垫,再盖上一条薄被子,就那么露天睡下。
院子外是一条土路,夜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偶尔有几声狗叫,从村头传来,像是在提醒人——夜里并不只有风。
那天夜里,风不大,月亮被薄云遮着,光从云缝里漏出来,像是被谁用刀割开的口子。李老太迷迷糊糊地睡,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不是人走路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很轻、很滑的摩擦声,像是布料在地上拖。
她想睁眼,眼皮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沉。然后,她感觉到一股凉得刺骨的气息贴到脸上,那气息带着土腥和潮湿的味道,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三壮子……”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名字。
三壮子,是我们那儿老人口中流传的一个怪东西。没人说得清它是什么,有人说它是山里的野魂,有人说它是被人遗弃的童灵,还有人说它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老人讲它的时候,总是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
李老太想喊,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起——不,不是人,那力量冰冷、僵硬,又带着一股莫名的沉重。她的身体被“抬”到了空中,像一件轻得不能再轻的东西,被风卷走。
她拼命想挣扎,却发现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只有眼睛还能半睁着。她看见月光下,地面飞快倒退,土路、篱笆、玉米地、老槐树……全都像被墨水晕开一样,模糊又扭曲。
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只记得空气越来越冷,湿得像山洞里的潮气。然后,眼前一片漆黑,像是掉进了一口深井。
第二天,村里有人看到李老太在街上走。
她的步子不急不慢,和平时一样,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像去赶集。可她的眼神有点空,嘴角挂着一个奇怪的笑——不是她平时那种笑,而是一种僵硬的、不自然的弧度。
有人跟她打招呼:“李老太,早啊!”
她只是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那天,她从村东逛到村西,从杂货铺门口走到祠堂前,整整逛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她像被什么牵引一样,沿着一条几乎没人走的小路,往山里去了。
那条路通往一处废弃的山洞,洞口被灌木遮住,很少有人靠近。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人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李老太在街上走。她的动作越来越流畅,甚至会和小贩讨价还价,跟熟人闲聊几句,完全看不出异样。但有细心的人注意到,她的声音有点变了——调子比平时低,偶尔会带着一丝沙哑,像是隔着棉花说话。
有人试着跟踪她,想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那人远远跟着,穿过一片荒草地,来到山脚下,看见她钻进了那片灌木后面。那人心里发怵,不敢再靠近,只在远处等着。可等了整整一夜,都没见她出来。
第二天早上,她又出现在村里的集市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李老太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被“抬走”的那一刻,身体像是被人用绳子捆住了,动弹不得。后来,她的意识像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水里,偶尔能浮出水面,看到自己在街上走——但那不是她在控制,而是另一个“自己”在操纵她的身体。
她能听到周围人的声音,能看到他们的脸,甚至能闻到食物的香味,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的手在动,脚在走。
直到有一天,她在山洞里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的黑暗像被撕裂,她的手脚重新恢复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从山里冲出来,一路奔回村里。
她站在村口,大口喘气,像是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
村里人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三壮子是在找替身,李老太是被它选中的人;也有人说,她是被山里的“洞神”看中,才被带进去;还有人说,她其实已经死了,回来的只是她的影子。
但从那以后,李老太再也不敢在院子里睡觉了。她把床搬回屋里,就算热得汗流浃背,也不踏出屋门半步。
而那个山洞,也成了村里的禁忌。没人敢靠近,甚至路过时都会加快脚步,生怕被什么东西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