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玉珏,没选市集,没追马车,也没抬头看阿房宫的方向
只是……跟着自己的影子慢慢的走着
秦时的阳光斜斜铺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墨线,蜿蜒在夯土路上
我便顺着它,一步、两步、不疾不徐——
胡乱地,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
街巷渐窄,人声却更活了
不是兵马俑坑里那种肃穆的静,而是活着的秦:一位白发老匠蹲在檐下,正用骨锥在漆耳杯上勾云纹,指节粗粝,手却稳如尺规
他身旁的那位小童踮脚递砂石,袖口磨得发亮,露出一截晒成古铜色的小臂——
那皮肤的色泽,竟和一号坑跪射俑右膝处陶胎未施釉的本色,一模一样
几个少年赤足跑过,腰间系着皮绳短刀,笑闹着争抢一只竹蜻蜓——
它“嗡”一声旋上青空,翅尖漆成朱色,像极了兵马俑甲衣上那一抹历经千年仍不肯褪尽的丹砂红
转角处,一株老槐伸展枝桠,树干上钉着块木牌,墨书:“咸阳左近,隶臣役所·食廪在此”
两个穿赭衣的隶臣正排队领黍饭,竹筐里热气腾腾,蒸腾的白雾里,隐约飘来一丝盐梅的酸香
那是《周礼》中记着的“膳夫掌盐梅以和百味”,秦人沿用了这个传统,却把梅子腌得更烈、更醒神,像他们说话的调子:短,硬,字字凿在夯土里
我驻足了
一个隶臣抬眼,目光与我相接
他没惊讶,没稽首,只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道极淡的弧——
那笑意里没有卑微,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土地般踏实的平静
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毕竟我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低头接过陶碗,碗沿有道细小的磕痕,釉色斑驳,却洗得发亮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
兵马俑不是为吓退盗墓者而造的威仪,而是工匠们日日看着活人的脸、记着活人的筋骨、揣着活人的呼吸,才烧得出那千人千面——
原来这世间最伟大的帝国,不是在诏书竹简的“朕”字里,而是在一碗热黍饭的热气里,在一道陶碗磕痕的坦荡里,在隶臣抬眼时不卑不亢的那道光里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
可我耳边,却响起另一种声音
极轻,极韧,像蚕食桑叶,又像竹简在匣中悄然滑动
“沙…沙”
我低头,脚边青砖缝隙里,一株细弱的蒲公英正顶开陈年灰土,怯生生探出三片锯齿状的嫩叶——
叶脉清晰,叶色青翠,而它的根,正悄悄缠住一块半埋的残瓦
瓦上,隐约可见半枚印文:「廿六年·栎阳」
栎阳,那是秦献公迁都之地,是商鞅变法初试锋芒的起点
廿六年,也是始皇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的元年
而这株蒲公英……
它不会知道两千年后,有人会因三朵花跌入此地
就像当年那个在栎阳城头刻下“廿六年”印记的工匠,也不会知道,自己指尖的温度,终将穿过玻璃、穿过雨幕、穿过所有博物馆的静默展柜,轻轻地,落在我的掌心
风起了
蒲公英的绒球微微一颤——
第一颗小伞,飘了起来
它不往东,也不往西,就绕着我指尖打了个旋,然后,悠悠然,飞向远处一座正在搭架的高台
台基未立,木料新伐,空气中浮动着松脂与生漆的清香
台柱上,已悬起一面未题字的素帛旌旗
旗面在风里翻飞,像一张等待落笔的空白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