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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风从远方来

一尺三花

风从渭北吹来,带着黄土与酒香,青石板路还沾着晨露

而我正缓步穿行在两千二百多年前的大秦栎阳城(今陕西西安阎良区武屯镇一带)

那正是商鞅变法初起、秦国尚在蛰伏蓄力的峥嵘年代

我走在大秦栎阳城的街道上

脚下是夯土夹碎陶片铺就的“列肆之衢”,两旁屋舍低矮,墙以版筑黄泥垒成,檐角微翘,未施彩绘——

此地尚无咸阳宫阙之华,却自有股子筋骨铮铮的劲儿

路过一户酒家,竹匾斜悬,墨书两字:“杜康”

门楣下垂着半旧的青布酒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几方漆案与陶樽

案侧蹲着个褐衣少年,正用芦苇帚扫着门槛前的粟壳——

原来昨夜新酿的酎酒刚开瓮,酒糟混着谷香,在清冽晨气里浮沉如雾

「何为酎?

✅秦制“酎”特指经三次投黍、反复发酵、至少陈酿九个月以上的重酿黍酒

✅《史记·平准书》中记载:“汉兴,高祖初起……岁首,天子饮酎”其制法承自秦,《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中也有“酎钱”“酎祭”律条,足以可见其地位

为何饮酎?

✅ 陈酿已成:前一年秋收黍、十月制曲、冬初初酿,至当年冬中期,酎酒已完成“三酿九酝”,酒体澄澈微黄,酒精度达4–6度,入口甘冽不烈,久饮不昏

✅ 合礼应时:秦尚水德,色尚黑,冬为水旺之季,酎酒经久窖藏,沉静如墨玉,正应“冬藏”之道;且冬至前后行“腊祭”“岁终大飨”,唯酎可荐于宗庙、赐予功臣(《商君书·赏刑》:“民有余粮,可酿酎以待王飨”)」

忽闻砧声笃笃,自后院传来

我探头望去,只见一位短褐束发的老叟正执斧劈柴,斧刃映着初升的日光,亮得刺眼

他身后木架上晾着数串风干的鹿脯,油润微褐,边缘已泛出琥珀色的脂光

酒垆边坐着两名甲士,皮甲未卸,腰间铜剑横搁于膝

一人解下皮囊啜饮一口,喉结滚动,粗声道:“……栎阳令昨夜又点了三遍《垦草令》竹简,说‘民不农,国必贫’——可这酒,倒真是越喝越想开荒去!”

引得同袍咧嘴一笑,笑声撞在土墙上,嗡嗡回荡

风过,酒帘翻飞,隐约可见内壁朱砂所题四字:「壹刑·壹赏·壹教·壹民」

——那是商君曾颁《垦草令》里的魂,如今仍然存在

我驻足片刻,未入店,只朝那老叟颔首致意

他抬眼望来,眼角褶皱里盛着关中人惯有的钝厚与温和,手中斧却未停——

仿佛这栎阳城的每一寸光阴,都如他斧下的硬柴,须得一劈、再劈、劈出火来,才好燃起后来的咸阳大火、六合同风

我继续往前走

脚下的路,忽然不一样了

不是夯土松软、车辙深陷的旧道,而是三合灰浆掺细砂、以铁夯千击而成的“直道雏形”——

栎阳令奉诏“整衢陌”,三日内拆尽私搭酒棚、填平占道沟渠,连酒家那扇被踹破的榆木门,也换成了涂漆柏木,门楣钉着一枚崭新的铜牌:“栎阳东市·第廿六号肆”

——数字,是秦的新语言;秩序,是秦的呼吸

街上的百姓,也静得异样

一位褐衣老农蹲在墙根下,膝上摊着一卷竹简,正用炭条在背面反复描画——

不是农书,不是历谱,而是《仓颉篇》首章:“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他身旁,七八个孩童围坐,手指冻得通红,却齐声诵:“一、二、三、四……廿六、廿七、廿八……”

声音稚嫩,却字字如凿

今日,始皇帝诏:“书同文,行同伦”,栎阳设“闾里学室”,凡八岁以上童子,冬闲三月必习小篆、识度量衡、背《秦律辑要》

老农说:“不识‘廿六’,领不了新授的铁锸;不认‘法’字,分不到均田的百步地”

不远处,一名妇人挎着陶篮走过,篮中不是黍饼,而是十枚方孔半两钱——

秦钱初铸,铜色青亮,边缘尚带毛刺

她停在布肆前,将钱一枚枚排开,指尖点着钱文:“重八铢,径一寸二分……”

店主颔首,递出一匹素麻布

——币同制,已在市井无声落地

而秦兵,已非昔日模样

他们不再三五成群倚门饮酒,而是列于街心,甲胄簇新

玄色战袍改用“秦锦”织法,经纬密如龟甲,胸前铜泡缀成“廿六”字样

腰间青铜剑鞘上,阴刻新铭:“大秦廿六年·栎阳工师造”

他们的盾牌也换了新样,不再是旧式皮蒙木盾,而是一面铁镶边、中嵌云纹铜镜的“鉴盾”

一卒见你驻足,肃然抬手,指盾面:“此非照容,乃照奸!”

镜面经由特殊打磨,可映出身后三步内动静;更兼盾背暗格藏有火漆封缄的《告奸简》,遇可疑即刻投递亭驿“耳目之制”,已铸入兵械肌理

忽有马蹄急叩石板,一骑飞至,玄旗猎猎,上书朱砂大字:“诏:天下黔首,自今以往,皆为秦民;田畴、户籍、名籍,限三月内赴县更造;匿者,黥为城旦”

骑士未下马,只将一卷黄帛诏书钉在市亭木柱上,转身疾驰而去

风掀开帛角,露出末句小字:“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奉制”

——李斯的名字,墨浓如血

街角,那曾劈柴的老叟默默收起斧头,从墙洞取出一方黑漆木匣

打开,里面不是酒曲,而是一叠裁得极齐的新制户籍简:“栎阳东闾·黔首·王亥,年五十三,身长七尺二寸,面有痣,左股黥‘隶’字……妻阿姜,子二人,垦田四十五亩,纳粟三石二斗……”

他蘸墨,在简末添上一行小字:“始皇帝元年·十二月·癸未日,更籍”

墨迹未干,雪又飘下,轻轻覆住“隶”字

仿佛天地也在等一个答案:当“隶臣妾”的烙印,遇上“秦民”的新名,人,究竟是被刻进简牍,还是终于走出简牍?

我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栎阳城楼新悬的玄色大纛,在雪光里翻涌如墨云

而就在那旗杆阴影最浓处,一个穿葛衣的少年蹲着,正用炭条在湿地上悄悄画——

不是小篆,不是诏书,而是一只展翅的燕子

翅膀未完成,雪已悄然盖住了尾翎

雪还在下

而大秦的第一年,才刚刚开始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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