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京华风波起,鸿雁断归途
蜀地的冬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初雪落过,院角的梧桐枝桠上积了薄薄一层白,沈玉微正坐在窗前临摹谢云澜新画的《寒梅图》,笔尖刚点出最后一抹朱砂,青禾便掀着帘子跑了进来,手里捏着封火漆印的急信。
“小姐,京城来的!”青禾的声音带着颤,“管家说,是吏部的公文!”
沈玉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父亲调任蜀地未满半年,按例不该有急信传来。她放下狼毫,指尖抚过那方烫金的“吏部”印鉴,拆信的手竟有些抖。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仓促,是父亲的亲笔墨迹,却只写了短短三行:“京中事急,为父卷入文字案,暂难脱身。汝速携典籍副本回京,交由国子监李博士,切记,莫信他人。”
最后几个字被墨迹晕染,像是父亲写时心绪大乱,滴了墨在纸上。沈玉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里的信纸飘然落地。文字案……她恍惚想起临行前,父亲曾在书房里对着一堆旧档唉声叹气,说什么“前朝旧事,不该再翻”,当时她只当是父亲忧思过度,没曾想竟真惹出祸事。
“小姐!”青禾慌忙扶住她,“您别急,沈大人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沈玉微定了定神,捡起地上的信纸反复看了几遍,指尖冰凉:“父亲要我带典籍副本回京,那些副本都在书房的紫檀木匣里。青禾,你去备好行囊,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
“那谢公子那边……”青禾犹豫着开口。
提到谢云澜,沈玉微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自青城山回来后,他们几乎日日相见,他教她画山水,她为他抄诗文,那日在观里未说出口的话,像枝头的梅花苞,只待春风一吹便能绽放。可如今父亲遭难,她这一去京城,前路未卜,又该如何与他道别?
正思忖着,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谢云澜披着件玄色斗篷,手里捧着个白瓷罐走进来,见她脸色苍白,连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玉微望着他清朗的眉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是京城来的画师,太乐署里定有不少熟人,父亲的案子会不会牵连到他?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家父……让我即刻回京一趟。”
“回京?”谢云澜愣了一下,随即放下瓷罐,“是出什么事了吗?蜀地到京城千里迢迢,这寒冬腊月的,路上多危险。”
“只是家事,”她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发涩,“父亲说有要紧事需我处理,不得不回。”
谢云澜看着她紧抿的唇,眼底的慌乱瞒不过他。他伸手想碰她的发,却又停在半空,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何时动身?我陪你去。”
“不必了!”沈玉微猛地抬头,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公子还有采风之事未完,怎好耽误?我带着青禾和管家,路上会小心的。”
她的抗拒太过明显,谢云澜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是我唐突了。只是京城不比蜀地安稳,你一个女儿家……”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沈玉微打断他,站起身往内室走,“我去收拾东西,公子请回吧。”
她几乎是逃进了内室,关上门的瞬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青禾跟进来,见她背对着门抹泪,急得直跺脚:“小姐,您何苦瞒着谢公子?他看您的眼神,分明是真心待您的!”
“正因为真心,才不能拖累他。”沈玉微哽咽着,“父亲的案子不知牵扯多少人,我怎能让他卷进来?”她从妆匣里取出那支竹笛,指尖抚过笛尾的“澜”字,“青禾,替我把这个还给谢公子。”
青禾不肯接:“小姐!这是谢公子送您的念想,您怎能……”
“让你去你就去!”沈玉微将竹笛塞进她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告诉他,沈玉微福薄,配不上他的心意。从此山高水远,各自安好。”
青禾含泪去了外间,沈玉微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听着外间谢云澜接过竹笛时沉默的呼吸声,听着他转身离开时沉重的脚步声,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疼得喘不过气。
次日天未亮,沈玉微便带着青禾和管家,押着装着典籍副本的马车悄悄出了城。蜀地的官道覆着薄冰,车轮碾过发出咯吱的声响,她掀开车帘回望,那座承载了她半载欢喜的宅院渐渐缩成黑点,最终消失在晨雾里。
一路向北,风雪渐大。马车行至剑门关时,遇上了官府设卡盘查。管家亮出父亲的令牌,却被守关的校尉拦下:“沈秘书监已被革职查办,其家眷需即刻押解回京!”
沈玉微心头一紧,知道父亲的案子怕是比想象中更严重。她强作镇定:“我奉父亲之命,携带重要典籍回京呈交国子监,还请校尉放行。”
校尉冷笑一声,挥手让人搜查马车:“少废话!凡是姓沈的,一个都跑不了!”
眼看装着典籍副本的木箱就要被打开,沈玉微正想上前阻拦,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十几名骑士穿着玄色劲装,为首的人翻身下马,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谢云澜的随从!
“奉谢大人令,”随从亮出一块鎏金牌,声音洪亮,“护送沈小姐入京,谁敢阻拦?”
校尉见了金牌,脸色骤变,连忙跪地行礼:“不知是谢大人的人,属下该死!”
沈玉微愣住了。谢大人?哪个谢大人?她看着随从示意手下护着马车过关,忍不住问道:“你家公子……究竟是谁?”
随从拱手道:“我家公子乃是当朝太傅独子,谢云澜。因不喜官场应酬,才以画师身份游历四方。”
太傅独子……沈玉微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想起他谈论《千里江山图》时的熟稔,想起他随口点评朝堂旧事的通透,原来他并非寻常画师,而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难怪那日在青城山,他能轻易调动人手,难怪守关校尉见了金牌便畏惧三分。
“公子说,”随从递给她一个锦盒,“沈小姐此去京城凶险,这是他让属下转交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沈玉微打开锦盒,里面是块玉佩,上面刻着“云澜”二字,玉质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京城路险,持此玉佩可寻顺天府尹相助。典籍副本至关重要,切记妥善保管。待风波平息,我自会寻你。”
没有怨怼,没有质问,只有满满的关切。沈玉微捏着玉佩,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终究还是连累了他,这个她刻意推开的人,却在她最危难的时候,默默伸出了援手。
马车过了剑门关,风雪小了些。沈玉微将玉佩贴身收好,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枫桥渡的雨夜,他站在乌篷船头吹笛的模样;想起蜀地书房里,他为她讲解笔法的专注;想起青城山的石阶上,他将她护在怀里的温度……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早已藏着命运的伏笔。
行至洛阳时,沈玉微按谢云澜的嘱咐,让管家去顺天府尹在洛阳的别院递了消息。不出半日,便有一队官兵前来护送,说是奉了府尹之命,确保她们平安抵京。
有了官府护送,接下来的路顺畅了许多。只是沈玉微的心却越来越沉,离京城越近,关于父亲案子的传闻便越多。有人说沈秘书监私藏前朝禁书,意图谋反;有人说他得罪了新贵,被构陷下狱;更有人说,此案牵连甚广,连几位老臣都被罢官流放。
腊月廿三,小年。马车终于驶入了阔别半年的京城。城门处盘查森严,随处可见张贴的布告,上面写着涉案人员的姓名,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沈玉微的心沉到了谷底,跟着护送的官兵往国子监方向走,路过太乐署时,忍不住掀帘望去。
那座曾在谢云澜口中充满笛音的院落,此刻大门紧闭,门前落了层厚厚的雪,像是许久无人打理。她的心莫名一紧,正想问随从谢云澜是否已回京,却见街角处闪过几个熟悉的身影——是那日在青城山见过的老道,正被两名官差押着往前走,道袍上沾着污泥,神情憔悴。
“道长!”沈玉微失声喊道。
老道抬头看见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嘴唇动了动,却被官差推搡着往前走,只留下一句模糊的话:“谢公子……为救沈大人……”
后面的话被风雪吞没,沈玉微却如遭雷击。谢云澜为了救父亲,做了什么?她看着老道消失在街角,又看向紧闭的太乐署大门,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到了国子监,李博士早已在门口等候。他接过典籍副本,看着沈玉微通红的眼眶,叹了口气:“玉微,你父亲的案子,谢公子已经在帮忙周旋了。只是……”
“只是什么?”沈玉微追问。
李博士犹豫片刻,才低声道:“谢太傅与新贵政见不合,本就被视作眼中钉。谢公子为救你父亲,拿出了太傅府珍藏的前朝密档,证明你父亲是被诬陷的,却也因此得罪了对方。如今……太傅府怕是自身难保了。”
沈玉微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原来他送的不仅是玉佩和随从,更是整个太傅府的安危。她想起临别时自己说的那些绝情的话,想起那支被她退回的竹笛,心如刀绞。
“谢公子呢?”她抓住李博士的衣袖,声音颤抖,“他现在在哪里?”
“三日前,谢公子被以‘私藏密档,干预司法’的罪名,收押在刑部大牢了。”李博士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玉微,你如今自身难保,莫要再蹚这浑水了。”
刑部大牢……那是关押重犯的地方。沈玉微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冰冷的门柱上。雪落在她的发间,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刺骨。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那日接过竹笛时没有挽留,为何他派来的随从不肯多说,原来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护着她的家人,却把最危险的留给了自己。
“青禾,”沈玉微深吸一口气,擦掉脸上的泪,眼神忽然变得坚定,“去取纸笔来。”
青禾不解,却还是依言取来。沈玉微铺开信纸,蘸了蘸墨,笔尖在纸上停留片刻,落下的却是“云澜”二字。字迹因手的颤抖而歪斜,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她要去救他,就像他不顾一切救她的家人一样。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京城的屋檐,也覆盖了石板路上的车辙。沈玉微看着纸上的名字,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雨夜里吹笛的青衫男子,那个在青城山为她画下身影的画师,那个在风雪中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贵公子。
这一次,换她来走向他。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绝不退缩。
京城的风雪,困住了归途,却困不住一颗决绝的心。而那封写了又改的信,终究没能送出去,因为沈玉微知道,有些事,必须亲自去做,有些人,必须亲自去等。
刑部大牢的高墙外,积雪无声。而墙内,某个角落的牢房里,谢云澜正借着微弱的光,在墙上画着什么。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中是蜀地的月夜,一个女子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握着一支竹笛,眉眼弯弯,正是沈玉微的模样。
他不知道她是否平安抵京,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怨他,只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只要她安好,哪怕身陷囹圄,也甘之如饴。
风雪夜,京华乱。他们的命运,在这场风波里再次交织,这一次,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带着孤注一掷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