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似乎洗净了整个世界，也涤荡了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紧绷的薄纱。晨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谢青梧安静地坐在榻边，昨夜的情绪激荡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的他像一尊易碎的玉雕，美好，却也脆弱得让人心疼。我看着他，心中那份因承诺而起的责任感，又沉重了几分。
“走吧，我们去园子里散散心。”我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我需要让他看到陈府不止是庇护所，更是可以让他重新呼吸的地方。
他闻声，像是从一场悠长的梦中惊醒，温顺地应了一声。他抬手，细长的手指理了理身上那件依旧鲜红的衣衫，又下意识地扶了扶额间那点朱红的花钿，仿佛那是他无法卸下的身份烙印。他跟在我身侧，轻声说：“能与小姐一同漫步，是青梧的荣幸。”
走出房门，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我们身上。暖意融融，我能感觉到身边的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久居黑暗的生灵，一时间无法适应这般明媚。我瞥见他苍白的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浅影。他心底的阴霾，我知道，并非阳光能够轻易驱散的，但至少，我能在他靠近我时，为他撑开一片晴空。
“不知小姐想去哪个园子？”他走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府中花园景色各异，青梧都未曾好好欣赏过。”
我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想了想，反问道：“去…….你最爱什么花？”
这个问题让他微微一怔，眼神瞬间飘远，仿佛穿透了陈府的亭台楼阁，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那时的他，还是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无忧无虑。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青梧.…..最爱梅花。”
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又被浓重的自嘲所取代。“梅花傲雪凌霜，即便在寒冬腊月，也能绽放出最美的花朵。”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令人心碎的苦涩，“只是如今，青梧这折玉公子，早已不配再提梅花了。”
我的心被他话语里的刺轻轻扎了一下。我不想让他沉浸在这种自伤的情绪里，于是话锋一转，指着不远处一片青翠的修竹，问道：“竹儿喜不喜欢？”
他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惊喜，那光亮几乎要将他眼底的阴郁尽数驱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自然喜欢。”他望着那片竹林，像是看到了故人，低声念道，“竹未出土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衣的袖口，声音里充满了怀念：“以前在家中，青梧的书房外便种了一片竹林，最爱在雪天看竹子傲立的身姿。”他再次抬眸望向我，眸中已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里满是希冀，“如今，还能再见到竹林吗？”
“你和我姐姐一样呢。”我看着他眼中的光，脱口而出。
他闻言又是一怔，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似乎不敢相信，又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轻声问道：“小姐是说……青梧与箖嫔娘娘，都喜欢竹子么？”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随即又像是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缓缓松开了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箖嫔娘娘身在宫中，青梧则沦落教坊司，天壤之别.….能与娘娘有这一处相似，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看着他这副自惭形秽的模样，我心念一动，拉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很凉，触感细腻，却瘦得硌手。
“我们家还有一方荷塘，爹爹给阿姐建的，如今虽是秋天，却还有几点残荷，那半亩方塘尚还空着很大一块水地，不如我带你去划小船儿？”我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想用一个更私密、更温柔的场景，来冲淡他心中的芥蒂。
他的眼底立刻泛起了向往的光，却又被迟疑所替代。“这……怕是不妥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刺目的红衣，手指轻轻扯了扯衣摆，声音里满是卑怯，“青梧如今的身份，怎敢与小姐同乘小船？若被旁人看见，恐会议论小姐。”
他的挣扎与渴望，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故意逗他：“哎哟，我们家如今只差给你下聘了，害怕什么。”
一句话，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抹艳丽的红晕迅速从他冷白的脖颈攀上脸颊，一直蔓延到剔透的耳廓。他呼吸一滞，慌乱地揪着衣摆，结结巴巴地说：“小姐莫要打趣青梧……”可那双闪烁的眸子里，却分明燃起了微弱而明亮的希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间的花钿，声音低了下去:“青梧如今这副模样……真的……”
那个“娶”字，他终究是不敢说出口。那份忐忑与期待交织的目光，看得我心头一软。
“换了衣服随我去吧。”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做了决定。
回到房中，我为他挑了一件天水碧的常服。当他换好衣衫，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我几乎有些晃神。褪去了那身嫁衣般的红裳，洗净了铅华，他就像一块被拂去尘埃的美玉，重新散发出清冷温润的光华。他对着铜镜整理着衣襟，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样……可以吗？”他转过身，有些不安地看向我，但眼中的期待却怎么也掩不住。“许久未曾穿过这般干净的衣服了。”
他低头打量着自己，又抬眸望向我，唇角不自觉地抿起，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
“青梧……从未乘过小船，待会儿若有失礼的地方，还望小姐莫要怪罪。”
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个即将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我心中好笑，面上却只淡淡点头：“好，走。”
荷塘褪去了夏日的碧绿，只剩了秋光下的断荷残藕映着一湖清波，暖阳照耀，衬出点点青苍色，又带着点点浮光跃金。李商隐曾说“留得残荷听雨声”，可眼下的半亩方塘，却分明明亮如银鉴。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雅的香气。那是荷塘对岸的菊园盛放金绣球在散发着独一无二的清香。谢青梧跟在我身后，一踏入这片景致，整个人都仿佛被洗涤了一般，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了不少。
“好美的荷塘……”他望着塘中那艘精致的乌篷小船，眼神里满是向往，却又在临近水边时停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小姐，青梧真的可以与你一同上船吗？”他揪着衣摆，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最后确认的小心翼翼。
我没有回答，只是率先跳上了小船，然后朝他伸出了手：“来。”
他看着我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他冰凉的指尖放入了我的掌心。我用力一拉，将他带上了船。船身微微一晃，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整个人都贴了过来。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混着他自身清冷的体息，意外地好闻。
我稳住船身，慢悠悠地划动船桨，小船便如一片落叶，轻盈地滑入荷塘深处。四周静谧，只听得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和荷叶被船舷拨开的沙沙声。谢青梧一开始还很紧张，身体僵直地坐在船头，渐渐地也被这片宁静安逸的氛围所感染，放松了下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荷花淀里忽然又撑出了一只小小的独木舟。我定睛一瞅，吓了一跳，船头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三妹夫莫湘。他一个人坐在船头，怀里抱着一大捧刚摘下来的莲蓬，正剥了一个，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仓鼠。
谢青梧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看到莫湘后也微微一愣，随即，他那总是紧绷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涡。“是莫公子啊。”他看着莫湘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竟轻声笑了出来，“莫公子似乎很喜欢莲蓬呢。”他转头看向我，眼中带着询问，“小姐，我们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去吧，小东西，我妹不在，他就调皮。”
我笑着摇摇头，划动船桨，向莫湘的小舟靠近。这陈府里，莫湘就像个小太阳，永远充满了活力与纯真。
谢青梧微笑着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莫湘身上：“莫公子性情纯真，想来在府中被小姐和三小姐宠坏了。”他看着我熟练地划动小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然后扬声唤道，“莫公子，好兴致啊。”
莫湘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我们先是一愣，随即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举起手中的莲蓬，大声喊道：“二姐姐！吃！”话音未落，他便举着两个饱满的莲蓬，毫不客气地直接扔到了我们船上。
谢青梧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莲蓬带着水珠，沉甸甸的。他有些惊讶于莫湘的热情，白皙的耳尖泛起一层薄红。“多谢莫公子。”他看着手中的莲蓬，又看看莫湘嘴角沾着的莲子碎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越，如玉石相击。“莫公子真是……可爱。”他转头看向我，眼中笑意盈盈，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小姐，这莲蓬看起来很是新鲜，想必很甜。”
我看着他脸上那抹久违的、不带任何阴霾的笑容，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我故意板起脸，对着莫湘佯装生气地喊道：“洗过没有，就敢吃？”
谢青梧见我演戏，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十分配合地附和道：“是啊，莫公子，莲子虽美味，若是不洗干净，吃坏了肚子可如何是好？”他一边说，一边优雅地剥开一颗莲蓬，露出里面饱满的莲子，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中，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不过看莫公子吃得这般香甜，青梧也有些馋了呢。”
“洗过的，姐姐放心吃！”莫湘在对面船上拍着胸脯保证。
听到他的保证，谢青梧这才放心地将一颗雪白的莲子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瞬间散开，他眼前一亮，那份纯粹的惊喜让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真的很甜。”
他赞叹道，又剥了一颗莲子，这一次，他却犹豫了一下，然后举起手，将那颗剥好的莲子递到了我的唇边。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小姐也尝尝，莫公子特意给我们的。”
我看着他递到唇边的手，指节分明，干净修长。我张口，含住了那颗莲子，清甜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在他想缩回手的时候，我却故意伸出手指，在他微凉的手心上轻轻捏了一把。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了谢青梧的全身。他的指尖猛地一颤，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他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又怕我还没吃完的莲子掉落，只好僵在原地，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不敢与我对视。
“小姐……”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细若蚊蝇。可那不听话的嘴角，却忍不住偷偷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心跳如鼓擂，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胸膛。他能感觉到陈凌的目光还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带着一丝戏谑，却并不让他感到难堪，反而有一种……被纵容的亲昵。
他慌忙低下头，拿起另一个莲蓬，用剥莲子来掩饰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脸颊和狂跳的心。他低声喃喃：“这莲子，确实格外清甜。”甜的不仅仅是莲子，更是此刻的心情。
从踏入教坊司的那一天起，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只剩下苦涩与屈辱，再也尝不到一丝甜味。可现在，这清甜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将那些陈年的苦楚都冲淡了许多。
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和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畅快而爽朗的笑声。笑声清亮，穿过一望无际的荷塘，在开阔的水面上荡漾开来，惊起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我的笑声似乎也感染了他，他紧绷的肩线悄然松懈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我，那双总是盛着愁绪与戒备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我的倒影。他指尖摩挲着莲蓬粗糙的边缘，声音如同拂过荷叶的微风般轻柔：“小姐笑得真好听。”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又像是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当下。“许久未曾听过这般纯粹的笑声了，”他抬眸，望向水天相接的远方，眼中的阴霾散去了大半，泛起一丝难得的光亮，“青梧……....也觉得开心。”
他说“开心”的时候，目光又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眼神，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不再是感激，不再是敬畏，也不再是全然的依赖。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仿佛我是他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被他这样看着，连我都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
这片刻的温馨美好得不真实，像一个易碎的梦。我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纯粹的爱慕，心中那份属于“霸王花”的、喜欢掌控一切的玩心又悄然抬头。他以为，这就结束了吗？我们之间，可远不止泛舟同游这么简单。
我收敛了笑意，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他，看着他因我的靠近而再次变得紧张的脸，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他：“是么?只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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