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被端上桌时,天色已彻底沉入墨蓝。烛火在小小的食厅里跳跃,将三两道家常小菜映得暖意融融。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三碗尚冒着袅袅白气的八宝莲子粥。
莫湘亲自盯着小厨房煮的,粥米熬得软烂稠糯,入口即化,莲子清香混着冰糖的微甜,丝丝缕缕地渗入舌苔,顺着喉咙滑入胃里,仿佛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四肢百骸。
我慢悠悠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白日里荷塘上的笑闹声犹在耳畔,那片刻的欢愉,竟比任何一场谋划的胜利都来得更让人舒心。
坐在对面的谢青梧,姿态依旧是那般清冷端方,只是眉眼间那层挥之不去的冰霜,似乎被这碗热粥的蒸汽融化了些许。他轻抿了一口,那暖意似乎从舌尖一直流淌到了心底,长长的睫毛微颤,再抬眸望向我时,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竟漾开了一丝极浅的、满足的笑意。
“莫公子真是有心了,这粥煮得恰到好处。”他的声音清润,像是被月光洗过的玉石。他想起了白日荷塘上的时光,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今日在荷塘,是青梧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刻。”
说着,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白瓷勺,那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案边交叠,指节因微微用力而泛出一点白色。他眼中闪烁着几分犹豫,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期待,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小姐,青梧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说吧。”我喝着粥,头也未抬,语气随意。在这陈府,只要不捅破天,我向来懒得管这些细枝末节。
得到我的许可,他捏着瓷碗的指节却收得更紧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那氤氲的蒸汽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青梧想求小姐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飞快地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受惊的蝶,一触即收,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碗中那颗圆润的莲子。
“往后……青梧能否多与莫公子相处?他心思单纯,与他在一起,青梧能暂忘那些……不堪之事。”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碗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渴望。他在等待我的宣判,一个决定他能否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拥有一丝真正喘息空间的宣判。
我终于抬起眼,看向他。烛光下,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额间的花钿红得像一滴心头血,衬得他肌肤愈发冷白如雪。我能理解他的想法,莫湘那样的性子,确实像一缕不染尘埃的清风。
“我不管你,”我淡淡地开口,勺子在碗里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别让我妹误会就行。”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清冷的眉眼瞬间被点亮,仿佛冰封的湖面骤然裂开,有春水自底下涌了上来。
“多谢小姐!”那一声感谢,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他忽地想起什么,又连忙敛去笑意,郑重地起身,朝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青梧明白,定不会让三小姐误会。”
他直起身时,眼中仍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是得到了珍贵糖果的孩子。“莫公子性子纯良,青梧只当他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补充,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在这府中,青梧能如此自在相处的人,实在不多。”
“是,我也喜欢这个小东西,没心机,跟他玩不用费脑子。”我深以为然,莫湘的存在,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调剂。
谢青梧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唇边终于浮现出一抹真实而温柔的笑意。“莫公子的心性,在这世间实属难得。”他抬眸望向窗外的一角月色,声音渐低,带着几分怅然,“与他相处,无需防备,无需伪装,青梧……很是珍惜。”
他转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姐如此喜爱莫公子,想必三小姐也是极幸福的。”
“三妹妹喜欢得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我那平日里精明干练的三妹,一对着莫湘就化成一滩水的模样,“生怕她的狗狗弟弟被别人拐走了。”
“狗狗弟弟?”
谢青梧被我这奇特的形容逗得一愣,随即,那压抑许久的笑意终于从唇角溢了出来,清浅,却真实。他眼波流转,如月下的涟漪,煞是好看。“小姐这称呼真是贴切,莫公子确实如小狗般纯真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
他的笑意微微收敛,若有所思地轻声道:
“三小姐对莫公子的心意,青梧能感受到,他们二人,真是般配。”他抬眸看向我,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莫湘今年才十六,比三妹妹小两岁,确实是弟弟。”我随口解释道。
“哦……”谢青梧轻哦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莫公子如此年轻。”他垂眸思忖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感慨,“虽年纪小,却已饱经世事变迁。”
他再次抬眸望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小姐,莫公子这般心性,三小姐平日里定是将他护得很好吧?”
“是,”我耸耸肩,“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女孩子都强势。”
这话似乎又戳中了他的笑点,他抬起衣袖,掩着唇轻笑起来,眼波流转间漾开一丝揶揄的意味。
“强势些不好么?我瞧着,小姐和三小姐都是有主见、有担当之人,莫公子能得三小姐庇护,青梧也替他欢喜。”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尾音拖得极轻,像一根羽毛,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轻轻搔刮着我的耳廓。
“若……青梧也能得小姐长久庇护,该有多好。”
我心头一动,看着他那副既期盼又忐忑的模样,玩心又起,故意拖长了调子:“知道啦.……小梧桐。”
“小梧桐”三个字出口,我看到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那双清冷的凤眼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瞬间乱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谢小姐垂爱。”他眼睫轻颤着垂下,试图遮住眼底翻涌的万千情绪,可再抬眼时,那眸中已盈满了细碎的星光,亮得惊人。
“青梧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小姐。”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撒娇般的意味:
“那……小姐以后,可否多唤几声青梧的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眼角余光就瞥见了旁边一个亮晶晶的视线。莫湘那小东西,正一手托腮,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不错眼珠地看着我们俩,嘴角还挂着一抹促狭的笑。
谢青梧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对上莫湘那直勾勾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颊泛起薄红,耳尖也染上了一层剔透的粉色。他下意识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衣角,轻声唤了一句:“莫公子……”他又飞快地抬眸看了莫湘一眼,窘迫地问,“可是粥不合口味?”
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在意,担心自己与我的这番互动,会让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产生什么误会。
莫湘哪里是觉得粥不合口味,他冲着我挤了挤眼睛,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姐姐可要多疼哥哥哦~”
谢青梧虽然没看清口型,但那神情已是再明白不过。他的脸颊更红了,下意识地看向我,又慌乱地移开视线,手指摩挲着碗沿,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勾起。“莫公子莫要打趣。”
他嘴上说着,眼尾却悄然染上了一抹期待,似是不经意地又瞥了我一眼,轻声道:“青梧能得小姐收留,已是天大的福气,不敢再奢求更多。”
“就你话多。”我笑着伸出手,一把将莫湘的脑袋推到旁边去,“再闹我喊三妹打你。”
谢青梧看着莫湘被我推开,夸张地“哎哟”一声,唇角终于忍不住彻底上扬,又怕被我察觉,连忙收敛笑意,故作正经地端起碗喝粥,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瞧着我。低声说:“莫公子顽皮,小姐莫要动气。”
待他抬眸,那双眸子里盛满了安心与依赖。“不过……有小姐护着,青梧心里很是安稳。”
一顿饭在这样轻松的氛围里结束。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散了吧,我们回去休息。湘湘也回去,你的.…..”我故意拖长了音,加重了语气,“三姐姐回来了。”
谢青梧听到我特意强调“三姐姐”,忍不住轻笑出声,看向莫湘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善意的调侃:“莫公子,还不快回去?三小姐怕是等急了。”
莫湘果然小脸一垮,冲我哦着嘴,瞪了我一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青梧也起身向我福了福身,眼尾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小姐,那青梧也随您回去歇息吧。”
“走。”我转身,带着他一起往我的院子走去。
月色如水,洒在回廊的青石板上,将我们的影子拉得一长一短。谢青梧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瞥见方才莫湘的表情,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些许,又迅速压下笑意,轻声道:“莫公子这是舍不得小姐呢。
他抬眸看向我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小姐待莫公子如此亲昵,三小姐…….不会吃醋么?”问完他便有些后悔,担心自己多嘴惹我不悦,连忙垂下眼帘,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他生气我笑他。”我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有分寸,三妹也知道,不会多心。
“原来如此。”谢青梧暗自松了口气,望向我的眼神愈发柔和,“小姐思虑周全,自然不会让三小姐误会。”
行至回廊拐角,皎洁的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他身上那件嫁衣般的红纱映得流光溢彩。他忍不住侧过头,认真地看着我,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怀:“青梧只是担心,若旁人误会了小姐与莫公子的关系,恐会生出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我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了,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怎么?我是那种养小叔叔的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轻笑出声,清冷的眉眼如冰雪初融,漾开一片温柔的春水。
“青梧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小姐光明磊落,怎会行那等事。”他眼波流转,语气竟带上几分从未有过的俏皮,“只是莫公子生得那般可爱,难免让人多想。”
他抬眸望向我,眼中满是清亮的笑意:
“小姐对莫公子的宠溺,青梧可是看在眼里的,不过青梧明白,小姐心中有数。”
“我拿他当弟弟哄罢了,”我看着他放松下来的神情,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我在家里也算小,只有妹妹没有弟弟。”
“原来小姐是把莫公子当作弟弟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月光洒在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映得肌肤如羊脂玉般晶莹剔透。他唇角微微上扬,眼尾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注一掷的试探。
“那……在小姐心里,青梧又算什么呢?”
他问完这句话,便有些紧张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轻地颤动着,像振翅欲飞的蝶。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我看着他这副模样,那股潜藏在骨子里的、属于“霸王花”的劣根性又冒了出来。
我勾起唇角,懒洋洋地吐出三个字:“小玩具。”
“小玩具。”
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谢青梧的心里。方才因莲子粥和那声“小梧桐”而升起的全部暖意,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荡然无存。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带着尖锐的、嘲弄的回音。
玩具……..
这个词,他太熟悉了。在教坊司那个人间炼狱里,他就是一件最名贵、最引人注目的“玩具”。那些恩客用狎昵的、估价的眼神打量他,用金银来衡量他的价值,用权势来决定他的命运。他是一件供人赏玩、可以随意摆弄、玩腻了便可丢弃的物品。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清高与傲骨,在他们眼中,都只是让这件“玩具”变得更有趣的佐料。
他以为,他已经逃离了那个地方。他以为,眼前这个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的女人,是不同的。她会带他泛舟,会与他笑闹,会给他取亲昵的绰号,会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属于“人”的温暖与尊重。
可原来,终究是他痴心妄想。
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更华丽的囚笼。从一群恩客,到一位更尊贵的恩主。他的身份,从未变过。他依旧是那个任人采撷的“折玉”,一件.….有趣的“小玩具”。
那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囚室,身上穿着那件屈辱的红衣,额上的花钿烙铁般滚烫。四面八方的恶意与绝望如潮水般涌来,要将他彻底淹没。他脸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血色尽数褪去,只剩下死一般的苍白。连月光,似乎都变得冰冷刺骨。
他抬起眸,望向我,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刚刚还闪烁着的细碎星光,此刻已然熄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破碎的死寂。他甚至想扯出一个笑,一个像在教坊司时那样讨好而顺从的笑,可他的嘴角却僵硬得如同石雕,怎么也牵不动分毫。
就在他即将沉入那片冰冷深渊的刹那,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急切的慌乱。
“开玩笑,哪里拿你当玩具,我认真的。”
那句话,像一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又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微光。他冻结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几乎停摆的心脏也猛地一跳。
认真的?
他死死地盯着我,想要从我脸上分辨出这句话的真伪。他看到我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懊恼,和那份不加掩饰的认真。希望的火苗,在他死寂的心底,颤巍巍地、重新燃起。
不,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再满足于这种时而温暖、时而冰冷的揣测。他受够了做浮萍,做玩物。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安心的身份,一个能让他在这座府邸里真正立足的根。
他向前踏了一步,那一步,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跨越了他心中那道名为卑微与恐惧的鸿沟。他拉近了与我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我眼中映出的、他自己苍白而执拗的倒影。
“那青梧便斗胆问一句,”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小姐对青梧,究竟是何种认真呢?”
月光如水,倾洒在他身上,那身刺目的红色嫁衣,此刻却衬得他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额间的花钿红得触目惊心,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他的眼圈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眸中水光潋滟,那不是屈辱的泪,而是混杂着恐惧、希冀与孤注一掷的追问。
他的尾音轻轻颤抖,泄露了内心极致的忐忑与不安,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是将青梧当作……家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