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正式开始，父亲与大姐、三妹都已入座，亭子里一派和乐融融。我让青栎自己坐在加高了的绣墩上，挨着谢青梧。小家伙有美食在前，倒是乖觉得很。
不一会儿，几个丫鬟小厮簇拥着爹娘前来，大哥带着大嫂，二哥和二嫂也打扮齐整，随后过来。三哥今日先生给放了假，换了一身水墨雪的轻便袍子过来坐在二哥下首。然后是我带着谢青梧，旁边坐着小青栎，之后就是最小的三妹妹带着莫湘，挨着娘坐。
水榭亭中，灯火通明，暖炉的热气将晚秋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琉璃灯盏的光晕落在每个人的笑脸上，衬得这方小天地格外温暖。谢青梧看着这满堂的欢声笑语，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他小心翼翼地坐下，身姿挺拔如竹，却又带着一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他拉过青栎的手压低了声音，温言叮嘱：“栎儿，待会儿用餐时要懂规矩。”
青栎乖巧地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早已被满桌的珍馐佳肴勾去了魂，不住地瞟着，小嘴微微抿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谢青梧无奈地笑了笑，那笑意极浅，如月光下的涟漪，一闪即逝。他抬起眼眸
看向我，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盛满了感激、不安，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艳羡。
“栎儿，自己坐，”我柔声对那小家伙说，“等会儿要吃什么告诉你哥。”
谢青梧闻言，立刻拉着青栎站起身，让他自己稳稳地坐在那特意为他准备的小绣墩上，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栎儿，听到二姐的话了吗？要吃什么就告诉哥哥。”
青栎懂事地点点头，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亮晶晶地，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直直地看着桌上的菜肴。谢青梧这才转向我，微微躬身：“多谢小姐关怀，栎儿他很听话的。”他说着，又宠溺地伸手，轻轻摸了摸青栎的头顶，自己才重新坐下。
他的目光始终有一半落在弟弟身上，另一半，则时不时地，像羽毛般轻柔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化不开的感激。
“你不用很拘束，”我看着他那副时刻紧绷的样子，有些无奈，“我们家规矩不多，都是自己动手。”
说话间，丫鬟们已经捧了银盆和手巾上前，供众人净手。谢青梧接过丫鬟递来的温热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他的动作优雅从容，即便身处泥沼，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世家公子的仪态，依旧未曾磨灭分毫。
“多谢小姐提醒，只是……”他抬眸，目光掠过言笑晏晏的父亲母亲，掠过相互夹菜的兄嫂，最后落在我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感慨，“我与栎儿如今能在此处，已是大幸，自当守好规矩，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放下手巾，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感激、自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我心中微叹，只觉得这陈府的富贵与和乐，对他而言，或许既是庇护所，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没关系，当是自己家。”我轻声说道，希望能抚平他眉宇间的拘谨。
他眼眶倏地一红，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心尖，忙不迭地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小姐待我与栎儿如此宽厚，青梧没齿难忘。”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恰在此时，青栎眼巴巴地望着桌中央那只烤得油光锃亮、香气四溢的烧鸡，忍不住拽了拽谢青梧的衣袖，小声央求：“哥哥，我想吃那个。”
谢青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越过几道菜，夹了一块最嫩的鸡腿肉，仔细地放在青栎的盘子里，柔声道：“栎儿，慢慢吃。”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对我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拘谨的浅笑。
随着父亲一声“动筷”，家宴便正式开始了。满亭的丫鬟们训练有素地布菜、斟酒，井然有序。莫湘年纪最小，又坐在母亲身边，早已被母亲和两位嫂子喂了不少好东西，不时还有几句关切的叮嘱，那份理所当然的宠爱，看得人心里发暖。
谢青梧执起象牙筷，动作依旧优雅，却只是在自己面前的几碟素菜里打转，夹了一箸清炒时蔬，浅尝辄止。他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了弟弟身上。眼角的余光瞥见青栎吃得津津有味，小脸鼓鼓囊囊像只仓
鼠，他唇边才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陈家的厨艺果然不凡，这青菜都做得这般爽口。”他像是为了打破沉默，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融入这氛围，抬眸望向我，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似是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我看着他那副模样，默默地看着这温馨和睦的一切，心中却不禁有些酸涩。他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头又给青栎夹了些剔透的鱼肉，轻声说：“栎儿，多吃些鱼，肉质鲜嫩，对你身体好。”
他抬眼的瞬间，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像是被惊到的小鹿，又慌乱地移开视线，只留给我一个泛着薄红的耳尖。
“小心点，给他仔细挑了刺。”我忍不住出声提醒。
他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抬眸望向我，眼中满是惊讶与一丝化不开的感动，声音都带上了一点沙哑：“多谢小姐，是我思虑不周了。”
说着，他便真的低下头，用筷子尖一点一点，无比耐心仔细地将鱼肉中的细刺一—挑出，确认干净后，才又夹到青栎碗里，
还不忘轻声叮嘱：“栎儿，快谢谢二姐。”
青栎嘴里塞满了食物，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道了谢，又埋头于美食之中。谢青梧看着弟弟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时，那份感激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我看着他自己碗里那几根孤零零的青菜，心里没来由地一堵，伸出公筷，从一碗盛着肉圆的汤盅里舀了一勺，连汤带肉地放进他碗里，故意板起脸：“你也吃点好的吧，只管拣那素的吃，显得我们家虐待你。”
白瓷碗里，圆润饱满的肉圆浸在金色的高汤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谢青梧怔怔地看着，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险些当众落下泪来。他急忙垂下头，用长长的睫毛掩住那片水光，声音低得像在耳语：“多谢小姐，青梧……青梧只是不太习惯吃荤腥。”
话虽如此，他还是用勺子将那颗肉圆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那动作很慢，仿佛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品味一份来之不易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温暖。许久，他才抬起头，眼中的水光还未完全褪去，
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肉圆味道极好，青梧从未尝过如此美味。”
这时，坐在三妹身边的莫湘忽然探过身子，对着谢青梧弯起眼睛，笑得像春日暖阳：“哥哥，这个藕夹给你，虾泥的。”
话音未落，我身边的丫鬟灵烟已经心灵手巧地夹了两只金黄的藕夹，稳稳地放在他碗里。谢青梧看着碗里精致的藕夹，又看
看莫湘那毫无芥蒂的、纯粹的笑容，心中不禁一暖，那份紧绷稍稍松懈了些。他犹豫片刻，还是向莫湘微微颔首：“多谢三少爷。”
灵烟在一旁轻声补充道：“这藕夹是厨房特意做的，虾肉新鲜，少爷您尝尝。”
谢青梧轻轻咬了一口，莲藕的清甜爽脆与虾肉的鲜美Q弹在口中完美交融，他眼前一亮，由衷赞道：“确实美味，青梧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特别的藕夹。”他看向莫湘的眼中，也多了几分真切的赞赏。
“我们这里逢年过节都做，是特产。”我笑着解释道。
他细细品味着那份滋味，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怀念之色。“青梧曾有幸品尝过各地美食，却不知这道菜竟如此独特。”他放下筷子，拿起手帕优雅地拭了拭嘴角，随即抬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耳尖又红了，
“往后若有机会，青梧也想学着做，做给栎儿吃，也…….做给小姐尝尝。”
我心头一动，还未答话，便吩咐道：“灵烟，给栎儿也夹一个尝尝。”
青栎得了美食，眼睛亮晶晶的，一边含糊道谢，一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咀嚼着，嘴里还嚷着：“好吃！二姐，这个好好吃！”
谢青梧看着弟弟满足的样子，唇角不自觉地挂上了温柔的笑意，他转头望向我，目光柔得像水：“小姐待栎儿如此好，青梧……不知该如何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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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餐饭，是谢青梧堕入深渊以来，吃过最温暖，也是最煎熬的一餐。
水榭亭中的每一缕暖气，每一声欢笑，都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陈家人的和乐融融，那种血脉相连、理所当然的亲密，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画中的孤魂野鬼，与这满室的活色生香格格不入。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家，可如今，谢家满门流放，骨肉分离，只剩下他与年幼的弟弟在这高门府邸中，仰人鼻息。
陈凌的每一次关心，都像是一颗裹着蜜糖的砒霜。她提醒他给弟弟挑鱼刺，她不由分说地给他夹肉圆，那份不容拒绝的霸道关怀，让他沉溺，让他贪恋，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微与不堪。他只是她买回来的一个“物件”，一个用来搪塞婚事的挡箭牌，凭什么享受这一切？
尤其是看到莫湘的时候，他心中的那份名为嫉妒的毒草，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滋长。莫湘，陈家三小姐名正言顺的夫郎，他可以活泼调皮，可以被长辈们围着宠爱，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可爱”“聪慧”。而自己呢？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会失去这唯一的庇护。
他害怕，他和弟弟只是陈凌一时兴起带回来的玩物。今天她觉得新鲜，可以给予片刻的温柔，那明天呢？当新鲜感褪去，会不会有另一个像莫湘一样更讨喜、更“名正言顺”的新宠出现，将他们轻易取代?
到那时，他和栎儿又该何去何从?
这温暖，太像一场镜花水月的梦，美得让他不敢触碰，生怕一用力，就碎了。
一顿饭吃完，大哥兴致不减，又拉着我们兄妹几个去他的院子里围炉烤火。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通红，没有一丝烟气，只散发着融融暖意。我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谢青梧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
在我身边坐下，与我隔着半臂的距离。
他目光落在跳动的炭火上，那张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庞，美得有些不真实。额间那点红钿，在火光下仿佛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这炭火烤着，甚是暖和。”他侧过脸，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轻声道，
“有小姐在，青梧和栎儿才能过上这样安稳的日子，青梧.….很是知足。”
他这副感恩戴德、小心翼翼的样子，又让我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我伸出手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点，正好点在那花钿旁边：“知道啦。”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一股绯色以我指尖触碰的地方为中心，迅速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漫开，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猛地垂下眼眸，避开周围可能投来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袖边缘，嘴上却小声认错：“是，青梧失态了。”
可我分明看到，他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甜蜜。
“只是想到如今的安稳日子，总觉得像做梦一般。”他低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迷离的恍惚。
正说着.院子里忽然飘来一阵焦甜的香正说着，院子里忽然飘来一阵焦甜的香气。我们正纳闷，就听二嫂惊奇地问怎么有股甜香。大家四处一找，才发现是莫湘那小东西，不知何时让小厮拿了几只地瓜，偷偷埋在了炭盆的炉灰里，此刻已经烤得熟透了。
“原来是三少爷的小把戏。”谢青梧闻到那股熟悉的甜香，下意识看向莫湘，正对上他眼底藏不住的小得意，也不禁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这地瓜烤得喷香，青梧许久未闻此味了。”
“你吃不吃？这小东西倒是会讨巧，白请我们一顿。”我笑着调侃莫湘，从他手里接过一只烫手的地瓜，递给谢青梧。
“既如此，青梧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眼中的笑意不经意间抵达了眼底，接过地瓜，小心翼翼地剥开微焦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内里。他轻咬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满足地“嗯”了一声：“香甜软糯，真是美味。”他抬眸看向莫湘，眼中带着真诚的笑意，“多谢三少爷的‘惊喜’。”
大家笑闹着分食了地瓜，气氛更加轻松热烈。莫湘一改方才的活泼，竟安安静静地坐回三妹身边，拿着小勺子小口小口地挖着吃。我正寻思他今天怎么转了性，一抬头，却看见三妹陈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瞬间了然，凑到谢青梧耳边，压低了声音，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看来三少爷是在心上人面前害羞了。”
他捧着温暖的地瓜，火光映在他雌雄莫辨的脸上，为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平添了几分暖意。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也明白了过来，唇边的笑意更浓，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这般静好的画面，真好。”
我看着被全家宠着，又被心上人温柔注视的莫湘，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口玩笑道:
“嗤……小东西可以啊，哄得我们家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宝贝。”
话音刚落，我便感到身侧的气氛骤然一冷。那暖炉的炭火似乎都失去了温度。谢青梧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寒风吹过的烛火，瞬间熄灭了。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却比哭还让人心悸。“三少爷性子单纯可爱，又这般聪慧，自然能讨得大家欢心。”
他顿了顿，缓缓转过头来，那双漂亮的凤眼直直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试探：“小姐不也很喜欢三少爷吗？把他当弟弟一般哄着。”
他的语气很平，却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涩，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带着苦味。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问：“是，你不开心了？”
我的直白似乎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冷白的皮肤上再次浮现薄红。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目光，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破碎的音节：“青梧怎敢？只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恐慌，“小姐对三少爷这般好，青梧有些……羡慕。”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立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过小气，太过不堪。他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慌乱地补充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哀求的意味：“青梧只是怕小姐会忘了青梧和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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