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生怕被全世界抛弃的模样，我心头一软，却又忍不住升起一股恶劣的逗弄心思。我故意板起脸，声音也冷了几分。
“你再这样想，我便不要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在铜盆里哔啵作响，映得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刹那间血色褪尽。
“不要！”
一声惊惶的低呼，他几乎是本能地扑过来，一把死死攥住我的衣袖。那力道之大，指节都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的眼中满是纯粹的惊慌，像一只即将被主人遗弃的幼兽，所有的伪装和体面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青梧知错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哀求，“青梧不该胡思乱想，小姐莫要丢弃青梧.….”
他语无伦次地恳求着，那双总是含着一汪清水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据。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似乎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意识到在这满堂陈家人的注视下，他做了多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攥着我衣袖的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缓缓松开。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凄惶的阴影。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愈发妖冶，像一滴泣血的朱砂痣。随即，一滴滚烫的清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沿着清瘦的脸颊，悄无声息地坠落。
“青梧只是……太害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碎在空气里。
这一下，不止是我，整个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到了他身上。原本温馨和乐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炭火燃烧的轻微声响，和谢青梧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噎。
他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身体猛地一颤，像只被猎人惊扰的兔子，下意识地想要躲藏，却发现自己正处于这方天地的中心，无处可逃。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努力地克制着，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迅速打湿了胸前那片朱红的衣襟。
“对不起……”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深深的窘迫与无助，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那宽大的衣领里，
“打扰大家兴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玩过了火。我只想着逗他，却忘了他是一块早已被摔碎过一次的玉，哪怕被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内里也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再度分崩离析。
“莫哭，没有不要你。”
我立刻放软了声音，耐下性子，伸手将他整个人揽到身边。他的身体很僵硬，却在我怀里微微颤抖。我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脊背一起一伏，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平复呼吸。
听到我的安抚，他终于敢抬起头，一双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里面写满了不确定和乞求。“真的？小姐莫要骗青梧……”
他用手背慌乱地去擦拭脸上的泪痕，却越擦越多，那张本就冷白的脸颊被揉搓得泛起红晕，衬得一双眼眶愈发通红，额间那点红钿也像是被泪水浸染过，显得有些凄艳。
他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鹿，下意识地、全然信赖地往我身边靠了靠，整个人的重量都仿佛要倚在我身上。“求小姐莫要嫌弃青梧。”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青儿这是……怎么了？”
是大嫂温御音，她不知何时从对面坐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关切的询问。
她的出现让谢青梧的身体又是一僵，他几乎是立刻往我身后躲了躲，垂下头不敢看大嫂，只用那只还带着凉意的手，更紧地拽住了我的衣袖，指尖因过分用力而泛出脆弱的白色。
他呼吸急促，努力地想在长辈面前维持最后的体面，却仍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细微颤抖，低声道：“是青梧失态了，惹大嫂见笑了。”
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忐忑与恐惧，他怕自己这副“上不得台面”的脆弱模样，会惹来陈家主母的厌恶。
那句“不要你了”，像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他努力构建起来的平静，都在这一瞬间被劈得粉碎。
被抛弃的恐惧，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梦魇。从谢家倾覆，到被扔进那个人间炼狱，他早已尝尽了被世界遗弃的滋味。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当这三个字从陈凌口中说出时，他才发现，那所谓的麻木，不过是在遇到真正的温暖之前，一层不堪一击的硬壳。
他怕，怕极了。怕这满室的温暖、这融融的炉火、这片刻的安宁，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梦醒了，他又会回到那个朱衣加身、任人采撷的无间地狱。被抛弃的恐慌压倒了一切理智，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在众人面前失声痛哭，屈辱和无助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然而，预想中的嫌恶与不耐并没有出现。
陈凌没有推开他，反而将他护在了身后，用她的体温和那带着淡淡兰花香气的气息将他包裹。那句“莫哭，没有不要你”，像一道暖流，蛮横地冲进了他冰封的心脉。
这份在众人面前毫不犹豫的维护，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让他感到安心。他终于敢于剖白内心最深处的嫉妒，那份对莫湘的嫉妒，其实并非源于怨恨，而是源于一种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对她宠爱的独占欲。他渴望这份温暖只属于他一个人，可他又觉得自己卑贱如泥，根本没有资格去奢求这份独占。
我将他往怀里又带了带，让他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我的影子里，然后才抬眼看向大嫂，脸上挂着一贯的、略带几分纵容的笑意。
“没关系嫂子，”我伸手轻轻拍了拍谢青梧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小梧桐他有点胆小敏感，没事，我哄哄就好了。”
“小梧桐”这个称呼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青梧，梧桐，倒也贴切。只是这般亲昵的称呼，在家人面前说出来，无异于一种宣告。
怀里的人儿明显也听到了，身体颤得更厉害了。他缓缓地，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埋进了我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和湿漉漉的睫毛扫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嗯，青梧听小姐的。”他闷闷的声音从我颈边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奇异地透着一股安稳下来的乖顺。
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嵌进我的身体里，汲取着我身上能令他安心的温度和气息。片刻后，他才从我颈窝里露出了半张脸，向着大嫂的方向，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子，额间那点红钿
在炭火的映照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多谢小姐.…也多谢大嫂体谅。”
温御音是个聪明人，她看着我们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什么也没多问，只是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谢青梧的肩膀，便笑着坐了回去。
大嫂的触碰让谢青梧的身体又是一阵轻颤，但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待大嫂坐回原位，他整个人又像没骨头似的往我身边靠了靠，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浮木。
“小姐……”他仰起脸，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一丝依赖和不安，“青梧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他抬眸看着我，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小心翼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在火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花瓣，脆弱又惹人怜爱。
我心底最后那点逗弄的心思也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满的歉疚和怜惜。
“对不起，我不吓你了。”我低头，用指腹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珠。
他却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轻蹭着我的脸颊，带来一阵微痒。“是青梧过于脆弱，”
他抬手，用自己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刚才碰过他眼角的地方，眼中满是眷恋，“小姐莫要自责。”
他顿了顿，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不远处正被三妹拉着说话的莫湘，犹豫了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是.…看到三少爷与三小姐相处那般自在，青梧难免心生妄念，”他轻轻咬住下唇，冷白皮上迅速浮现一抹羞窘的绯色，“求小姐莫要怪罪。”
“你不要多心，便没有什么事。”我安抚道。
他温顺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莫湘和三妹陈姝。看到他们凑在一起烤橘子，三妹笑得眉眼弯弯，莫湘则是一脸羞赧又纵容的模样，他眼底的光又黯淡了几分，忙不迭地收回视线，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青梧明白，”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我却瞥见他的指尖正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以此来克制内心的波澜，“以后不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显得格外勉强。“能在小姐身边，青梧已经很满足了。”
我看着他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从火盆边的小碟里捏起一颗剥好的糖炒板栗，直接递到他唇边。
“请你吃，不要伤心了。”
他看着我递来的板栗，眼眶又是一红。他微微张口，就着我的手，轻轻咬下了那颗栗子。温热香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仿佛也驱散了心中的几分委屈和酸涩。
“多谢小姐。”他慢慢地咀嚼着，像只储存食物的仓鼠。忽然，他伸手，再次扯住了我的衣角，声音低哑地开口：“青梧可否求小姐一件事？”
他抬眸望向我，眼中满是期待与不安，像是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宣判。
“你悄悄说。”我凑近了些。
他微微倾身，靠近我的耳畔，温热的呼吸轻拂过我的鬓角，带着栗子的甜香，也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冷又干净的气息。
“青梧想.….”
他犹豫了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
“想小姐今晚只陪着青梧，”他指尖攥紧了我的衣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被我拒绝，“莫要去别处，可好？”
说完，他便有些忐忑地退开些许，等待着我的回答。长长的睫毛不停地轻颤，在眼下投出一片慌乱的阴影。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挑眉道：“我去哪儿啊？去寻花问柳啊？”
“青梧不是这个意思！”他瞬间慌了，连忙摇头，几缕散乱的发丝拂过他苍白的脸颊，眼中闪过浓浓的惊慌。他攥着我衣角的手愈发用力，指节都捏得泛白，“小姐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做那等事。”
他咬了咬下唇，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苦涩：“青梧只是……害怕小姐会去找别人，”他抬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像被烫到一样垂下头，“害怕自己会被冷落。”
“我找谁去啊？我问你。”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非要他把话说个明白。
他被我问得一怔，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闪过莫湘那张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可爱脸庞，却又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只能嗫懦着:
“青梧不知……”
他的眼眶又红了，将头埋得更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这府里人来人往，小姐身边从不缺人陪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深深的自卑和不安，“青梧怕自己……不再是小姐的首选。”
我看着他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泛白的手，心中叹了口气，决定替他说破那层窗户纸。
“你不会以为我要去找莫湘吧？”
他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暖阁里，家人们的谈笑声远远地传来，衬得我们这一角格外安静。良久，他才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膝上，那朱红色的衣袖被他自己攥得皱皱巴巴。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砸在那片褶皱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三少爷生得可爱，又与小姐相处愉快，青梧怎能不…….”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无尽的委屈，“不心生忧惧。”
我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没好气地开口,“我找他干什么？我找骂？”
我的反应似乎把他吓了一跳，他连忙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急急辩解：“青梧失言了，小姐莫要动气。”
他慌乱地用手背去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把那张脸弄得像只花猫。“青梧只是太害怕失去小姐的宠爱，”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带着深深的自责，“才会胡思乱想，求小姐责罚。”
他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在等待我的雷霆之怒。
看着他这副傻样，我心里的火气彻底变成了哭笑不得的无奈。我凑到他耳边，咬牙切齿地，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凶他:
“你个憨憨包……”
这句不轻不重的“凶骂”，却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抹带着哭腔的轻笑在他唇边绽开，像是雨后初晴时，从云层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
“是，青梧是憨憨包，”他顺着我的话，抬手拽住我的衣袖，像小孩子撒娇似的轻轻摇晃，“惹小姐生气了，青梧甘愿受罚。”
他一边说，一边主动将脸颊贴在我的手臂上，像只温顺的小猫般依赖地蹭了蹭，湿漉漉的睫毛刷过我的肌肤。
“只要小姐别不要青梧。”他抬起头，一双洗过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清澈得能映出我的倒影。额间那点被泪水微微晕染开的花钿，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娇憨之态。
“知道了，”我被他蹭得心都化了，只能没好气地应下，“我不得去找别人的。”
他眼中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真实的、灿烂的笑意，却又带着点不确定，怕我只是随口安抚他。
“真的？小姐可不许骗青梧……”
他一边确认，一边主动地往我身边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拉起我的手，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着我的手背，像是在确认这份真实的温度。
“青梧以后会乖乖的，不胡思乱想，”他抬眸，专注地凝视着我，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炭火微光，也满满地映着我的身影，“就只陪着小姐，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经历了这场剧烈的情感风暴后，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座府邸中的定位——不是一件漂亮的摆设，不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玩物，而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梧桐”。
我看着他眼底那份灼热的期盼与全然的信赖，心中某个角落被狠狠地触动了。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整个人更深地揽入怀中。他靠在我怀里，眼里的水光还未褪尽，却已染上了几分灼热的期盼。他刚刚大胆地提出了一个请求，一个远超“恩主”与“侍君”界限的请求——他想与我同眠。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