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他那句带着卑微祈求的“就只陪着小姐，可好？”
这一声轻应，仿佛是解开他身上无形枷锁的钥匙。方才还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他靠在我肩头的重量也变得真实而温顺。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哔剥一声轻响，迸溅出点点暖红的星火，映得他苍白的侧脸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血色。
他终于完全放下了心，那总是紧抿着的唇角，此刻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弧。眼中的冰霜彻底融化，化作一池春水，闪烁着纯粹的、几乎有些不真实的喜悦光芒。
“太好了！”他轻声感叹，像个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可这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刚刚扬起的笑容又微微收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今晚，小姐可否与青梧同榻而眠?”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炭火的噼啪声掩盖。我侧过头，正对上他那双因紧张而微微闪烁的丹凤眼。他的脸颊泛起一抹薄红，在那片近乎透明的冷白皮上，如雪地里初绽的红梅，格外动人。他不敢看我，长长的睫毛垂下，视线落在自己交缠的手指上，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清冷孤傲的影子。
“青梧想在小姐身边，听着小姐的呼吸入睡。”他补充道，声音愈发低微，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软的依赖。
我几乎要被他这副又纯又怯的样子弄得失笑。这只小梧桐，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竟敢提出这样亲密的要求。不过，我并不反感。他的气息清冽如雪后松针，萦绕在鼻尖，让人感到莫名的心安。
“行。”我刚要开口应允，再顺便逗他几句，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我们之间这方小小的、暖昧的温情天地。
“凌儿。”
是父亲。
我心中一凛，循声望去。父亲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目光如炬，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们。他没有看我，视线越过我，直直地落在了我身后的谢青梧身上。
那目光算不上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审视与威压。我清楚地感觉到，身侧的谢青梧在那一瞬间僵住了。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又往我身后靠了靠，仿佛我是他唯一的屏障。他侧耳倾听着，那只一直攥着我衣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手心恐怕早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面上强撑着镇定，可那愈发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连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似乎都在这凝重的气氛里黯淡了几分。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父亲的下文，像一只在猎人箭下动弹不得的幼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审判还是赦免。
“我记得你一年前把青梧带进府，跟家里说的是……招婿？”父亲的语气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招婿”二字，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厅堂里，也重重地砸在了谢青梧的心上。我感到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抖，呼吸都凝滞了。他垂着眸子，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光滑的地砖上能开出花来。那只攥着我衣角的手，此刻正微微发着抖。
“是，老爷。”他开口了，声音轻颤，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恐。一年来所有寄人篱下的忐忑与不安，在这一刻尽数翻涌而上。他根本猜不透父亲此刻重提此事的用意，是后悔当初的默许，还是…….要将他赶出这唯一的避风港？
“青梧…….青梧一直感念您和小姐的恩情。”他补充道，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不安与浓得化不开的依赖。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父亲却摇了摇头，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问凌儿的意思。”父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满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感到谢青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攥着我衣角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衣料掐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小姐……”他低不可闻地唤了我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破碎的祈求。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生怕错过我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在这一刻，我成了他唯一的浮木，唯一的希望。
我迎着父亲探究的目光，非但没有半分紧张，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狡黠，也带着陈家大小姐应有的从容与笃定。
“是，”我坦然道，“父亲是要兑现承诺了吗？”
这一句反问，让父亲微微一怔，也让谢青梧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但他很快又将那点情绪死死压下，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紧张地等待着父亲的回答。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老爷……”他轻声唤道，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心中既是期待又是害怕，一年的等待，所有的煎熬与希冀，似乎都凝聚在了这一刻的审判上。
父亲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我身边紧张得快要碎掉的谢青梧，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在座的众人。
“既然谢家已经平反，想必谢大人的孩子，也是清白人家。人家无名无分地跟了我们家凌儿这么久，总归是不妥。”父亲的声音沉稳有力，响彻整个厅堂，“今天大家都在，便一起商量商量，凌儿能不能娶这个夫婿。”
好家伙，我心里暗笑。我这老爹，一句话就把皮球踢给了全家，既给了谢青梧台阶，又把最终的决定权变相地交还给了我。他这是要看看，我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真心实意。
******
“凌儿能不能娶这个夫婿。”
陈老爷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谢青梧的心上。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会听到“赶出去”，或是“不知廉耻”，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一句近乎于提亲的问话。
这怎么可能？
他是什么身份？一个从教坊司那种腌臜地方出来的“折玉”，一个任人采撷的玩物，一个背负着屈辱烙印的罪臣之子。即便谢家已经平反，可他身上的污点，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凌，他的小姐。她依旧从容地笑着，仿佛这一切尽在掌握。可他自己，却已经快要站不稳了。他以为这会是一场审判，一场决定他去留的审判。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小姐不嫌弃，哪怕是继续当个无名无分的侍君，他也心甘情愿。
可“夫婿”二字……太过沉重，也太过美好了。美好得像一个他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幻境。
眼眶瞬间就红了，那片冷白的肌肤被汹涌上来的热意一衬，显得愈发苍白。额间那点红钿，此刻鲜艳如血，仿佛是他所有屈辱的印记。谢青梧只觉得双膝一软，便要控制不住地跪下去。他想磕头，想谢恩，却又怕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失了礼数，让陈家人看轻了他，连累了小姐。
他只能死死地攥着陈凌的衣角，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指节泛白到几乎透明。他抬起那双盈满水汽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青梧不敢奢望……一切全凭小姐做主，青梧这条命……都是小姐的。”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陈凌一个人。她的决定，便是他的命运。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女儿第一个答应！”
是三小姐陈姝！
谢青梧呼吸一滞，猛地转头看去。只见那位总是活泼爽朗的三小姐，此刻正一脸认真地看着父亲，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支持。她甚至还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一股巨大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撞入心房，撞得他眼眶更红了。他向陈姝投去一个感激到无以复加的目光，嘴唇翕动，声音微颤：“多、多谢三小姐。”
他双手交叠按在胸口，试图平复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又忍不住将满怀期待与不安的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陈老爷和陈夫人。
他看到坐在不远处的莫湘，那个曾经让他嫉妒不已的少年，此刻正悄悄地吐了吐舌头，眼里全是善意的笑。那笑容像一缕阳光，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向莫湘投去一个感激又羞涩的微笑。曾经的自卑与不安，在这一屋子的温暖与善意中，正一点点地消融。
“莫公子……”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那一个眼神。谢谢他的支持，也谢谢他，让自己感受到了何为“家”的温暖。
紧接着，一个温婉的声音响了起来。
“儿媳也同意。”是大嫂温御音。她看着他，目光温柔而包容，“青梧懂事大方，且来咱家一年，也安安分分过日子，我看……凌儿和他倒是一对。”
“一对……”
这两个字，像最后一道闸门，彻底冲垮了谢青梧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再也忍不住，那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猛烈，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连忙屈膝，朝着大嫂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与郑重：“多谢……多谢大嫂抬爱！青梧.…青梧定当尽心尽力侍奉小姐，绝不敢有半点差错！”
冷白皮上的泪痕晶莹剔透，衬得额间那点红钿愈发娇艳欲滴。他起身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陈凌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在狂喜的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不虚的依靠。
我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只小梧桐，平日里看着清冷，情绪一上来，却比谁都爱哭。我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转过头，却看见三妹陈姝也红了眼睛，正拿帕子悄悄擦拭着眼角。这丫头，总是这么多愁善感。
谢青梧感受到我的安慰，心中一暖，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三妹的模样，鼻子又是一酸。
“三小姐……”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满心的激荡与感动，只能向她投去一个感激到无以言表的眼神。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堕入了无边地狱，永世不得见光。可如今，他却被这一家人的善意与支持包围着，看到了满目璀璨的希望。
“我也同意。”二哥陈时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虽然话不多，但分量十足。坐在他身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二嫂禾霜降，也朝着我们这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又一个“同意”。
谢青梧心中的感动此刻已经如潮水般汹涌，他看着二哥和二嫂，郑重地向他们深深一揖，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却怎么也止不住。
“多谢二哥、二嫂。”
他直起身时，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却露出了这一年来，我所见过的、最真心、最灿烂的一个笑容。那笑容洗去了所有的阴霾与卑怯，眼中闪烁着重获新生的光芒。
“青梧无以为报，只能好好照顾小姐，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他说着，又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庇护所、安心依偎在主人身边的小鹿。
看着他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我心中微软，干脆张开双臂，对他道：“抱抱。”
他微怔了一瞬，似乎没反应过来。随即，一张俊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在满堂家人的注视下，他羞涩地、迟疑地、却又无比珍重地，轻轻靠入了我的怀中。
他整个人都僵着，生怕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可那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却收得紧紧的。一年来的委屈、酸楚、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这个温暖的拥抱彻底慰藉。
“谢、谢谢小姐。”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埋在我的颈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滚烫的湿意。
我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依旧落在我们身上。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只见他那向来威严的脸上，神色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欣慰，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若失？
满堂皆允，我的夫郎，看来是定下了。
父亲看着我们相拥的模样，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一场怎样的婚仪？他又会如何宣布这桩由我一手促成的、惊世骇俗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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