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眸,看着怀中仍在轻轻颤抖的人。满堂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只剩下他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角落。泪水很快便浸湿了我胸前的衣襟,带着滚烫的温度,一路烙印到我心底。
“好了,事情也说清楚了。”娘亲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走上前,轻轻抚摸着谢青梧柔软的发顶,语气里满是怜爱,“孩子委屈就哭吧,我们不笑你。”
这一句“我们”,像是一道温柔的咒语,彻底击溃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眼眶一热,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靠在我怀里,终于放声抽泣起来。那哭声里有太多我无法想象的苦楚与绝望,也有太多失而复得的狂喜与不敢置信。他冰凉的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仿佛抓着一叶能渡他逃离苦海的扁舟。烛光下,他那张冷白皮上泪痕交错,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被泪水微微晕染开,衬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愈发破碎,愈发惹人怜惜。
这满堂的家人,竟没有一人露出不耐的神色。连我那平日里最跳脱的三妹夫莫湘,此刻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嘴里无意识地呢喃:“二姐夫……好美哦.….”
话音未落,他的耳朵就被三妹陈姝恼怒地拧住,疼得他龇牙咧嘴。谢青梧听到了那声赞叹,哭声一滞,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窘迫地将头往我怀里埋得更深,不敢去看众人,却又忍不住从我臂弯的缝隙里,偷偷瞥了一眼莫湘被拧着耳朵的滑稽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微不可闻地唤了一声:“莫公子……”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分不清是羞涩还是无奈。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众人围观的珍奇物件,既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窘迫,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紧紧包裹。
“三妹妹何苦生气,湘儿小,你让让。”大嫂温御音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寂静,“再说了,那孩子,我和你大哥看着也喜欢。”
温润的话语如春风拂面,谢青梧渐渐止住了抽泣。他小心翼翼地从我怀中抬起头,用还带着湿意的袖子轻轻擦去泪痕,向大嫂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多谢夫人…….”
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脸上却绽开一抹羞涩的浅笑。那冷白的肌肤上红晕未褪,额间的花钿在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竟有种雨后初晴的清丽。“青梧能得夫人和老爷喜爱,是青梧的福气。”说完,他又偷偷看了我一眼,那双盈满水汽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眷恋与依赖。
三妹却不依不饶,对着自家夫君嗔道:
“湘湘不许再看,又不是你的!”
谢青梧闻言,脸颊的红晕更深了,他连忙垂下头,不敢再看莫湘,两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三小姐教训的是……”他心中明白莫湘只是无心之语,并无冒犯之意,可是在教坊司一年养成的谨小慎微,还是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了主家不快。
就在这时,父亲陈望那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全场,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这事就定了。”
父亲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谢青梧身上,语气不容置喙。
“谢家如今已经没了主心骨,咱们也不能欺负人家两个孩子。我陈府会备好聘礼,青儿无家无业,连带着嫁妆也替他备了吧。”
“嫁妆”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静谧的厅堂里炸响。
我亦是完全没想到,父亲竟会出手如此大方。为赘婿备嫁妆,这在整个大周朝都是闻所未闻的奇事。这已经不是抬举,而是将谢青梧视作陈家嫁女一般,给予了至高无上的体面与尊重。
而谢青梧,他惊愕地睁大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一瞬,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却来不及擦拭,便从我身边滑落,直直地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朝着父亲的方向,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谢、谢老爷大恩!”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不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青梧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陈府的恩情!”
他仰起头,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泪痕未干,额间那点红钿鲜艳夺目,眼中满是近乎信仰般的感恩戴德。随后,他转过头,深深地望向我,目光中饱含的深情与依赖,几乎要将我溺毙。
********
谢青梧跪在地上,冰冷的触感从膝盖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沸腾的血液。他的脑海里,只反复回响着那两个字——“嫁妆”。
这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尊重。他不是一件被买来的货物,不是一个用来挡灾的工具。陈老爷这句话,是将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即将与陈家小姐缔结婚约的、有名有份的夫郎。他不再是无
根的浮萍,不再是教坊司里任人采撷的“折玉”,而是将被陈家以明媒正娶之礼,迎进门的家人。
他想起谢家未败落时,也曾见过京中贵女出嫁的盛况。十里红妆,浩浩荡荡,那是家族给予女儿的底气与荣耀。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嫁妆”这个词,会用在他一个男人的身上,一个罪臣之子,一个曾沦落风尘的卑贱之人身上。
这恩情,太重,重到他觉得自己的膝盖都无法支撑起这份厚待。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心中百感交集。父亲此举,不仅是给了谢青梧天大的脸面,更是向整个京城宣告:我陈凌的夫婿,哪怕无家无业,也轮不到任何人轻视。这份嫁
妆,是堵住悠悠众口的铜墙铁壁,也是为他日后立足铺就的金光大道。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便转向父亲:“对了,父亲,大姐姐那边怎么说?”
宫中那位贵为皇妃的长姐,她的态度至关重要。
谢青梧闻言,心中猛地一紧。刚刚才稍稍放松下来的情绪又变得忐忑不安。他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只是侧耳倾听,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侧的衣摆。是啊,宫中之事,错综复杂,他如今虽脱离了教坊司,身份却依旧敏感。那位身居高位的大姐姐,会如何看待他这样一个存在?他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啊,不知大……大姐姐她……”
父亲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是箐儿亲自叫我今日问问的。”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重如千钧。
谢青梧的眼眶瞬间又湿润了。那根紧绷了一整晚、乃至一整年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完全地松弛了下来。他俯下身,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地叩首,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发髻略微散乱,他也顾不上了。
“多谢大……多谢娘娘关怀!”
他曾经以为,此生已毁,沉沦地狱,永无天日。如今,却在陈家满堂的温暖与善意中重获新生。这还不算,连远在深宫、权势滔天的皇妃娘娘,都在为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筹谋。幸福来得太过汹涌,将他彻底淹没。他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青梧本是戴罪之身,能得陈府收留已是天大的福气,如今……如今娘娘也垂怜,青梧……青梧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我,那双眼睛里,除了庆幸与感激,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
“原来这是大姐姐的意思啊。”我轻声感慨,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顺着我的力道站起身,身体依旧有些发软,只能靠在我身上。他轻轻点头,抬手用袖子擦去不断落下的眼泪,努力平复着心绪,声音仍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没想到娘娘身在宫中,还挂念着青梧.….”
他想起在教坊司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那时的自己犹如堕入无间地狱,而如今,却仿佛置身于和煦的天堂。这一切,都像一场太过美好的梦,美到不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心:“青梧定当铭记娘娘和陈府的恩情,日后……日后定当尽心尽力侍奉小姐,为陈府做牛做马,以报此大恩!”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柔软,便想给他再吃一颗定心丸。“你的弟弟,我会送他去陈府的私塾读书。”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谢青梧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
那喜悦冲散了他眉宇间的愁苦,让他苍白的面容都染上了一层健康的血色。他再次深深行礼:“青梧替青栎谢过小姐!”
直起身时,他眼中闪烁着名为希望的光芒。“青栎这孩子聪慧懂事,若能在陈府私塾读书,定能有所成就。”他看着我,犹豫了片刻,声音又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青梧唯一担心的是,青栎他初来乍到,会不会.…..被其他孩子欺负?”他咬了咬下唇,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流露出一个兄长对弟弟最深切的担忧。
我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了,挑了挑眉:“你觉得谁敢?我三哥陈商可是新科举人,如今就在私塾里当半个先生。”
谢青梧先是一愣,随即那点担忧烟消云散,竟破涕为笑。他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残留的泪痕,脸颊微红,目光温柔地看着我:“是青梧多虑了,有三少爷在,青栎定不会受欺负。”
他想起方才这一大家子人,从威严的父亲,到温婉的兄嫂,再到活泼的弟妹,每一个人都对他释放出善意。这满堂的温暖,让他心中涌起阵阵暖流。“陈府上下皆是好人,青梧和青栎能得小姐和各位老爷夫人的照拂,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微红着脸,轻声说,“青梧无以为报,只能……只能好好陪着小姐。”
“是~好好听话,知道不?”我伸出手,捏了捏他滑嫩的脸颊,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他温顺地点了点头,额间那点花钿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衬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愈发娇俏。“青梧知道,青梧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再也不惹小姐生气。”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两把精致的小扇子。沉默了片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猛地抬眼看向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孤注一掷的期待。
“那……小姐以后也不要再说不要青梧的话了,好不好?”
我的心,被这句卑微的祈求狠狠撞了一下。我看着他眼中的惶恐与希冀,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啊。”
得到我的承诺,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地、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处。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那笑容干净纯粹,仿佛洗尽了所有铅华。
“多谢小姐。”
他顿了顿,像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青梧……青梧也会学着更有主见,不让小姐觉得青梧只是个累赘。”
烛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跃,那冷白的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带着几分重生的坚毅,和对我们未来的无限憧憬。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我庇护的玩物,而是一个想要与我并肩而立的、活生生的人。
我正要说些什么,回应他这份珍贵的勇气,厅堂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厮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甚至来不及通传,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紧:“老爷,小姐,不好了!宫里…….宫里来人了!”
父亲眉头一皱:“慌张什么!宫里来人,好生接待便是。”
“不、不是啊老爷!”那小厮急得快要哭出来,“是贵妃娘娘身边的棠梨姑姑,她……她还带了个人来,说是…….说是送给府上的。”
我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长姐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无故送人来。而我身边的谢青梧,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力道大得指节都泛了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她带了谁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小厮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吐出一个名字。
“是……是教坊司的,月止姑娘。”
“月止”二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清楚地感觉到,谢青梧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那双刚刚还闪烁着希望光芒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空白,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他最想逃离的、屈辱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