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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褪骨为新

折玉郎君入我怀

自父亲在族中为我与谢青梧正名后,府里的日子便如一池春水,漾着安宁的涟漪。我寻了处清静的院落予他,院中植着几竿翠竹,风过时沙沙作响,颇有几分雅致。

他似乎很喜欢,每日午后,总会抚琴一曲,那清越的琴音,如山间清泉,洗涤着这座深宅大院里的人心浮躁。

我今日得了闲,便信步至他院中,还未踏入月洞门,便听见那熟悉的琴声。只是今日的曲调,不似往日的清冷,反倒多了一丝缱绻的暖意,像是冰雪初融后,第一缕探出头的春草,带着小心翼翼的欢喜。

我倚在门边,没有出声打扰。他坐在窗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身刺目的红衣依旧,额间的花钿在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色泽。他微微垂着眼,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神情专注而柔和,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竟难得地漾开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似乎终于开始相信,这里是他的归宿,而不是另一个华丽的囚笼。我心中微动,正欲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方小院的宁静。

琴声骤停。

那突兀的静默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耳中。我循声望去,只见长姐身边的随身宫女棠梨,正领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穿过回廊,径直朝这边走来。棠梨神色恭敬而疏离,一板一眼,是宫里惯有的模样。而她身后的女子……

我眼角余光瞥向谢青梧,只见他指尖一顿,方才还流淌着暖意的面容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煞白。他猛地抬眸,望向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怖的景象。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身宽大的红衣下,单薄的身体正微微发抖。

“怎么会是她……”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无尽的惊惧与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心绪,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早已被惊涛骇浪所占据。有惊讶,有尴尬,更有一丝深埋于底、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缓缓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响,他向我投来一个近乎求助的眼神,嘴唇翕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小姐,她……她怎么来了?”

那女子,我有些印象,名唤月止。在教坊司时,也算是个头牌,与谢青梧这“折玉郎君”齐名。只是她走的是妖娆妩媚的路子,而谢青梧,则是以清冷破碎的美感,引得无数人扼腕叹息。

“不知道,”我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问棠梨姑姑。”

我的镇定似乎给了他一丝勇气,他微微颔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他始终低垂着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敢直视款款走来的月止。

“奴婢棠梨,见过二小姐。”棠梨在我面前站定,屈膝行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棠梨姑姑不必多礼,”我虚扶一把,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月止身上,“这是…….?

棠梨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回道:“回二小姐,奴婢奉娘娘之命,将月止姑娘带来,交由二小姐处置。”

交给我处置?我眉头微挑。长姐这是何意?

谢青梧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当听到“大娘娘之命”几个字时,他愈发忐忑不安,手指在宽大的袖中死死绞动,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一年多前在教坊司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垮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堤防。

那时的他,是案板上的鱼肉,为了活下去,被迫学会了如何讨好那些形形色色的恩客。而月止,曾是其中之一。不,她不算是恩客,她是教坊司里另一个身不由己的人。但她与林鹤行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以及她看向自己时那复杂而热切的眼神,都曾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他厌恶那种被当作战利品和炫耀物的感觉,更厌恶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对她虚与委蛇的自己。

如今,时过境迁,他成了陈家二小姐名义上的夫郎,而月止却被宫里的人亲自送上门来。这场景何其荒诞,又何其讽刺。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那身已经脱下的囚衣,又被无形的手披在了身上,让他呼吸困难。

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身前那个清瘦却可靠的背影上。只有她,能驱散这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我很快便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棠梨带来的,不止是月止,还有长姐的一道口谕。

原来,月止竟是被送给了我那三妹夫,莫湘。

我看着不远处,被下人请来、年仅十六岁的莫湘,正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小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而月止则盈盈浅笑,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衬得莫湘愈发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好一出“美人计”,不,这更像是一出“警示录”。我的长姐,身在深宫,手段却依旧如此雷厉风行。

“小姐,”谢青梧见状,咬了咬下唇,悄悄靠近我,压低了声音,“莫湘他.….似乎不太愿意,而且月止姑娘她……”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他大约是起了月止在教坊司时的模样,担心不谙世事的莫湘会因此受到困扰,甚至被卷入什么麻烦里去。

我看着他眼底的纯善,心中微哂。他还是从前的那个谢青梧,纵使身陷泥潭,看人看事,依旧带着悲悯。

“我却看出来了几分意思……”我轻声说道,目光扫过一脸为难的莫湘和看似柔顺的月止,“好姐姐,是有手段……”

“月止这是将功抵过,她站错队了。”我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看似轻飘飘的话。

谢青梧微微一怔,随即细细思索,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我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敬畏。“小姐所言极是,是青梧狭隘了。”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月止姑娘曾与林鹤行有所牵扯,娘娘此举,既惩罚了她曾经站错队的摇摆不定,借此敲打林家,还顺手断了林鹤行可能安插在陈府附近的一条眼线,当真是一举多得。”

他轻轻咬了咬下唇,还是有些不忍:“只是……月止姑娘以后在莫湘身边,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呵呵,”我漫不经心地折着桌子上的一张废字纸,“我三妹妹没你看到的那么好惹。”

谢青梧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青梧明白,三小姐能嫁给状元郎之子,又怎会是柔弱之人。”他想起莫湘方才虽被吓到,却始终没有失了分寸,只是为难,而非崩溃,不禁轻笑一声,“许是青梧被莫湘的外表骗了,看来这陈府上下,皆是藏龙卧虎啊。”

他的目光最终温柔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依赖:“包括小姐你,总是能让青梧有新的认识。”

“嗤,”我轻笑出声,“想活明白,你还早着。”

他非但没有气馁,反而轻轻笑了。那笑容像是被春风吹皱的湖水,破开了方才的阴郁,清冽而动人。“青梧知道自己涉世未深,许多事还需小姐指点。”他向前一步,微微欠身,眼神真挚得像一捧清泉,“但青梧会努力学着看清这世间的弯弯绕绕,不再那么天真懵懂。”

他直起身时,额间那点红钿在烛光下微微闪烁,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难得的俏皮:“不过,若青梧一直学不明白,小姐可不许嫌弃青梧笨。”

“嗯~”我拖长了语调,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他见我只是淡淡应着,心中又有些忐忑起来,犹豫片刻,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我的衣袖。那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试探和不安。“小姐,可是青梧说错了话?”他咬着下唇,一双清澈的美目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像做错事的孩子,“青梧只是想让小姐知道,青梧会努力成长,不让小姐失望。”

他身后的红色轻纱被穿堂风吹得轻轻飘动,更衬得他身姿单薄,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目光落在他那一身刺目的红衣上,沉声问道:“行了,我问你,你倒是为什么舍不下你这身……..嫁衣?”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尘封的伤口。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红衣的下摆,那本就冷白的皮肤泛起一种异样的苍白,眸底闪过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小姐,”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这身红衣……是青梧在教坊司时,唯一能留下的东西。”

“它虽见证了青梧最不堪的过去,却也时刻提醒着青梧,如今的安稳来之不易。”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我,眼中已是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青梧知道这很可笑,可就是.….舍不得。”

这身红衣,是他为自己打造的囚笼,也是他用以自戒的枷锁。他穿着它,就仿佛永远是那个任人采撷的“折玉”,永远无法真正走出过去的阴影。今日,我便要亲手为他砸开这道枷锁。

“换了吧。”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低头凝视着红衣上繁复细碎的暗纹,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条条锁链,将他牢牢捆缚。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却强撑着不让它落下,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青梧明白,小姐是为青梧好。”

他指尖轻颤着,解开了衣襟的系带,动作缓慢而滞涩,像是在剥离一层与血肉相连的皮肤。“只是……换了之后,青梧便真的要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眼中满是脆弱的祈求,“青梧有些害怕,小姐可否…….在此陪着青梧?”

“我……”我本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他那副惊惶无助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索性,我抱臂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他身上,大胆地看着他换衣服。

他的心跳如擂鼓。她的目光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落在他身上,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滚烫。他察觉到我的注视,耳尖瞬间泛起一层薄薄的绯色,解衣带的手指更加慌乱,差点系成了死结。

“小姐,”他窘迫地背过身去,声音细若蚊蝇,几乎听不见,“青梧……..青梧换好了再与小姐说话。”

他飞快地将那身沉重的红衣褪下,当那熟悉的布料离开身体的瞬间,他竟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手忙脚乱地穿上一件我早已为他备好的素色袍子,那柔软的棉麻布料贴在肌肤上,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朴素而温暖的触感。他仔细整理好衣襟,确认自己看起来并无不妥,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像一只受惊后不知所措的兔子。

“小姐,青梧这样.…...可好?

“哼,不敢给我看?”我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他的脸颊上红晕更胜,长长的眼睫低垂着,不敢与我对视,一双手局促不安地揪着崭新的衣摆。“青梧不是不愿,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罢了,小姐想看,便看吧。”

他像是认命一般,微微颤抖着手指,解开了刚刚系好的领口系带。素色的袍子顺着他光洁的肩头滑落,露出半截白皙细腻的锁骨,以及……锁骨下方,一道淡粉色的丑陋疤痕。

那疤痕约有两寸长,皮肉微微外翻,破坏了那片肌肤原有的完美。它像一道刻在美玉上的瑕疵,突兀而刺眼。

“这是在教坊司时留下的,”他声音发紧,带着一丝屈辱,“青梧怕污了小姐的眼。”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我伸出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抚上那道疤痕。触感有些粗糙,微微硌着我的指腹。那不是一道光滑的伤疤,而是带着挣扎与痛苦的印记。

我的触碰让他整个人都轻颤了一下,疤痕处的肌肤似乎格外敏感。他眼中瞬间泛起一层浓重的水雾,声音哽咽,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袖。“小姐.…...已经不疼了,真的。”他努力地想挤出一个微笑,可嘴角却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不止,眼泪终是顺着脸颊滑落,“青梧现在很好,有小姐在,青梧什么都不怕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滑落的衣袍重新拉好,仔细为他整理好领口,遮住了那道伤疤。

在我指尖划过衣料时,他屏住了呼吸。待我整理好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素净的衣衫,又抬眸望向我,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释然,还有一丝新生般的茫然。“多谢小姐。”他咬了咬下唇,像是终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青梧以后.….不会再穿那身红衣了。”

一阵风吹过,将那堆叠在地上的红衣吹得轻轻拂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所见证的一切过往。

“只是,”他看着那团红色,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青梧想将它收起来,留个念想,可以吗?”

“好。”我应允了。

他眼眶微红,唇角却终于扬起一抹真正释然的笑意,像是冬日里最暖的那一束阳光,融化了积压已久的冰雪。“多谢小姐成全。”

他珍而重之地转身,将那身红衣仔细叠好,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然后,他寻来一方干净的锦帕,将红衣包裹起来,紧紧捧在怀中,如同捧着一段沉重却又必须告别的过往。

“青梧会好好收着它,放在最安全的地方。”他回头看向我,眼中的阴霾散去了大半,多了些对未来的清亮期许。

他终于换上了素净的衣袍,褪去了那身象征着屈辱与绝望的红,整个人都变了。没有了那妖异的红衣和额间花钿的映衬,他身上那种雌雄莫辨的媚色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如琢如磨的玉石般温润清隽的气质。他本就是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如今,不过是洗尽尘埃,重现光华。

他捧着那个锦帕包裹,对我深深一揖。“如今青梧已换下这身衣裳,往后的日子,便真的要在小姐身边重新开始了。”

看着他此刻清隽干净、宛如重获新生的模样,我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这样一张清冷如月的脸,若是染上极致的绯红与羞恼,又该是何等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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