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掩盖。我看着他那张因恐惧和屈辱而微微泛白的脸，心中清楚，这才是他今夜所有惶恐的核心。谢家的冤屈是忠臣蒙难，尚有公理可陈；可教坊司的过往，却是他一身傲骨被生生折断的烙印，是男子最不堪为人道的耻辱。他怕的不是说出真相，而是怕在天子面前，将自己最丑陋、最卑贱的伤疤血淋淋地剖开，换来的却不是同情，而是鄙夷。
我心中轻叹，面上却是一派从容，甚至带上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冷峭。“告，为何不告？”我挑眉看他，“你在那里受的苦，吃的亏，难道都要自己咽下去？林鹤行把你扔进那吃人的地方，不就是想看你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吗？你若忍气吞声，岂非正中他下怀。小梧桐，你不借机报复都算你善良了。”
“报复么？”他闻言先是一怔，仿佛这个词汇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随即，他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唇角泛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笑意。
“青梧曾以为，此生再无希望讨回公道，如今若能在皇上面前陈情，已属万幸。”
他缓缓抬眸望向我，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眼中，此刻却闪过一丝罕见的、如寒星般的决然。“青梧只想如实相告，让皇上知晓谢家冤屈，至于是否能惩罚那些害我谢家之人，青梧不敢奢望太多。”他的双手在宽大的袖中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又缓缓松开，像是在与内心某种巨大的冲动搏斗。“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若真有机会报复，青梧……青梧也不会心软。”
我欣赏他这副模样。不是那个在教坊司里任人采撷的“折玉”，也不是在我面前温顺乖巧的“侍君”，而是那个曾经光风霁月、风骨犹存的谢家公子。我心中一动，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嗯.…..小梧桐……”
这声昵称似乎让他从那份决绝的冷意中抽离出来，他微微一颤，耳尖迅速泛起一层薄红，方才眼中的寒星瞬间融化成了一池春水，温顺地看向我。“嗯，凌儿，我在。”他微微躬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身嫁衣般的红衣衬得他那本就冷白的肌肤愈发晶莹剔透，宛如上好的羊脂玉。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此刻看来，更像是一滴凝固的血，为他平添了几分凄艳的美感。“是还有什么要叮嘱青梧的吗？”
“没什么大事，”我摇了摇头，目光在他身上那件过于艳丽的红衣上扫过，“只是明日面圣，你这身打扮不合时宜。去吧，换衣服去，我给你备了一套燕羽缎子的衣服，还有一双登云靴子，穿来我看。”
他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那光芒几乎要将烛火都比下去。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深深的福身之礼，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的期待：“是，凌儿。”
看着他转身步入内室的背影，我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我知道，为他准备的不仅仅是一套衣物，更是一份体面，一份让他能重新以“谢青梧”而非“折玉”的身份，站到人前的体面。
没过多久，内室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他缓步走了出来。那一瞬间，连摇曳的烛火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那身玄黑色的燕羽缎子，在烛光下泛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布料的垂坠感极好，将他清瘦却不羸弱的身形勾勒得挺拔如松柏。繁复的红衣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稳的玄黑与精致的银线暗绣，领口与袖口处的祥云纹样，更添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之气。脚下的登云靴，让他整个人都拔高了几分，少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柔媚，多了几分俊逸出尘的英气。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措地揪着衣摆，那张绝美的脸上，因褪去了额间的花钿，更显清冷干净，只是眼尾那一抹残留的红痕，依旧诉说着过往的凄楚。
“青梧换好了，”他走到我面前，微微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这样……....可还妥当？”
“妥儿。”我由衷地赞叹道。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样子，清冷如月，遗世独立。我站起身，很自然地拉住他微凉的手，“厨房的晚饭快好了，今晚，你陪我单独吃。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随即，我感到他的指尖泛起热意，那抹绯红从耳尖一直蔓延到了脖颈。他眼中的惊喜与羞涩几乎要溢出来，低低地应道：“都听凌儿的。”
他顺着我的力道，走到我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用另一只手轻轻挽住了我的衣袖。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终于敢于靠近一直给予它善意的存在。“能与凌儿单独相处，青梧很是欢喜。”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呢喃，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这些日子，青梧总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拉着他在桌边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小厮抬了一张小巧精致的紫檀木方桌进来，稳稳地放在我们面前。随后，外头的丫鬟们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递给里屋伺候的小丫头，再由她们一一在桌上摆好。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很快，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晚膳便呈现在眼前。
谢青梧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所有下人都退下，他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玉汤匙，为我盛了一碗乳鸽菌菇汤，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凌儿，先喝点汤暖暖身子。”
他的眼神始终落在我身上，眼底满是纯粹的温柔与关切，仿佛我是他世界的全部。
我接过汤碗，他犹豫了片刻，又轻声开口：“能这样与凌儿相对而坐，青梧真的很幸福。”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哽咽，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忙低下头，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放到我碗里，“快尝尝这个，味道应该不错。”
外头起了风，吹得窗棂微微作响。我感到一丝凉意，便对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把门关上，暖和一些。”
守在门口的丫鬟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将厚重的房门合拢。随着门扉关闭，室内顿时暖和了许多，风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这方寸天地，仿佛也因此多了几分不言而喻的私密氛围。
谢青梧忍不住抬眸看我，却又在目光相接的瞬间，像被烫到一般羞涩地低下头。
“这样确实暖和多了，凌儿也不会着凉。”
他双手捧着自己的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姿态优雅，却能看出几分心不在焉。眼角的余光，总是不住地往我这边瞥。
我心中觉得好笑，也不点破，自顾自地用着饭。终于，在他又一次偷偷看我时，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轻声开口：“青梧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我言简意赅，筷子却没有停。
他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坐得笔直。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攥得异常紧。
“青梧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夹菜喂给凌儿，可以吗？”
他说完，便飞快地抬眸看了我一眼，又立刻垂下头，那双白玉似的耳垂，此刻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他的声音低若蚊蚋，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与祈求：
“在教坊司时，青梧曾见过……见过那些恩客与倌人这般亲密，青梧也想……与凌儿如此。”
我的筷子，顿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青梧的心，随着她停顿的动作，直直地坠入了冰窟。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那双停在半空的筷子，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会落下，将他刚刚升起的那点可怜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斩得粉碎。
他后悔了。他怎么能提出这样唐突甚至下流的请求？
“恩客与倌人”，他竟然用了这样的词。他是在提醒她，也是在提醒自己，他不过是个从污泥里被她捞出来的玩意儿，一个倌人，一个禁裔，倌人取悦恩客是天经地义，可她不是那些寻欢作乐的恩客，她给了他新生，给了他尊严，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体面。
而他，却用教坊司里最肮脏的相处模式，来玷污这份难得的温情。
他真是疯了。被这满室的温暖，被这只有他们二人的私密空间，被她那一声温柔的“小梧桐”冲昏了头脑。他竟然妄想，能像寻常夫妻那样，与她分享一份亲昵。
恐慌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怕她生气，怕她厌恶。厌恶他骨子里的卑贱，厌恶他学来的那些取悦人的手段。他慌乱地攥紧了衣角，那身挺括的燕羽缎子被他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是青梧唐突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歉意。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眼眶却迅速泛起一层灼热的红，水光在其中打着转，他却死死地忍着，不让那屈辱的泪水落下。
“凌儿莫要生气，青梧只是一时失态，”他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疼痛来压制住心口的抽搐，“若凌儿不愿，青梧以后……绝不再提。”
说完这句，他便耗尽了所有力气，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宣判。或许，她会拂袖而去，或许，她会冷冷地斥责他不知分寸。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将他打回原形。
我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强忍着泪意却红得像兔子的眼睛，心中那点因他提起“教坊司”而升起的微末不悦，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怜惜与……兴味。
他以为这是侍奉，是取悦。可我偏不要他的侍奉。
在谢青梧惊恐的注视下，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停在半空的筷子，转向了桌上那盘蜜汁鱼脍。我夹起一块晶莹剔透、泛着诱人光泽的鱼肉，在蘸料里轻轻一滚，然后，反客为主，将筷子伸到了他的唇边。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块鱼肉，再看看我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盛满了全然的、不可置信的茫然。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他所求的，是侍奉的资格。而我给予的，却是被投喂的待遇。这不是他所求的，却远胜于他所求。
“谢……凌儿……”他的声音微颤，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更红了，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顺着他光洁的脸颊滑落，砸落在他玄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犹豫，只是微微张开唇，就着我的筷子，轻轻地咬下了那块鱼肉。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品尝什么世间最难得的珍馐。他慢慢地咀嚼着，鱼肉的鲜美与蜜汁的甘甜在口中化开，那滋味，是他此生从未尝过的，混杂着震惊、狂喜，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甜蜜。
他咽下那口鱼肉，眼中的痴迷与感动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牢牢包裹。这短暂的温存，像是一簇微弱却温暖的火苗，在他冰封许久的心上，点燃了一片燎原的星火。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神祇，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道：“这是青梧吃过最好吃的鱼。”
说完，他像是无意识一般，轻轻舔了一下还沾着些许蜜汁的唇角。那动作纯然而不自知，却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
我收回筷子，看着他眼中还未散去的迷离水光，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这片刻的温存之后，便是深不可测的皇宫，是天威难测的君王。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天子雷霆之怒，还是沉冤得雪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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