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曦的微芒还只是在窗棂上描了道浅浅的银边,我便被松晴轻柔的唤声叫醒。昨夜他辗转反侧,我亦睡得不甚安稳,此刻头脑尚有些昏沉。我坐起身,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向身侧仍旧沉睡的人。
他睡得很浅,眉头紧锁,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似乎在梦中也摆脱不了那份深入骨髓的惶恐。我心中微叹,听见身旁的松晴轻声唤道:“二姑爷,醒醒。”
几乎在松晴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便猛地从浅眠中惊醒,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忐忑与惊惧。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到侍立在旁的松晴,才恍然想起今日是何等重要的日子,慌忙便要起身。
“多谢松晴姑娘唤醒。”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动作有些慌乱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襟,随即目光便急切地投向我,那眼神里满是孩童般的依赖,“凌儿,我…….我这就去洗漱,不会耽误行程的。”
看着他手脚麻利地奔向盥洗架,那急切的背影透着一股生怕被抛下的仓皇,我不禁莞尔。待他收拾妥当,快步回到我身边时,那张洗去睡意的绝色面容上,紧张与期待交织成一幅动人的画卷。
“凌儿,我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没事,不慌。”我安抚地看着他,声音平稳而沉静。
我的镇定似乎是一剂良药,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稍稍平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不那么僵硬。“好,都听凌儿的。”他的目光胶着在我身上,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无穷的力量,连交叠在身前的双手都不再那么细微地颤抖了,“青梧只是怕误了时辰,惹得皇上不悦。”
他想起昨夜的嘱托,又鼓起勇气,带着几分讨好地问道:“凌儿,待会儿见到姐姐,青梧该如何行礼,你再教教我吧,青梧想做得完美些。”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细细地打量着他今日的装扮。为了今日面圣,我特意命人连夜为他赶制了这身行头。一头如瀑的青丝被细致地束起,用一顶蓝宝点翠冠固定,再无半分教坊司的靡丽与散漫。一身湖水蓝的暗金云纹缎袍,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清透如玉,里面的月白长衣束得一丝不苟,领口袖缘都熨帖平整。腰间系着我前些日子赠他的那块沁红玉鲤鱼佩,红玉温润,与湖蓝的袍子相映,平添了几分清贵雅致。脚下一双玄色嵌珠步云履,更是将他本就高挑清隽的身姿衬得越发挺拔,宛如一株雨后被洗净尘埃的修竹。
他已不再是那个红衣披身、额点红钿的“折玉”,而是变回了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甚至,比从前更多了几分经事后的沉静风骨。
而我今日,也配合着他选了一身雪青色的暗纹绫裙,外罩一件烟紫重绣缠枝莲纹的长夹袄。发间简单插了一支攒珠缠丝的铃兰步摇,行走间细小的银铃会发出若有似无的清响,另有一支流珠蜻蜓钗斜斜坠在鬓边,更显几分灵动。腰间则束着一条芙蓉丁香结的丝绦,将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
我与他并肩而立,一如一对璧人,和谐得仿佛天造地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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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梧在她审视的目光中,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看向铜镜,镜中人影高挑清隽,身着湖蓝暗金缎袍,腰佩沁红玉鲤,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属于高门府邸的清贵模样。这身衣袍,仿佛一层坚硬而华美的壳,将他过去那些不堪的记忆都牢牢锁在了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未曾跌落云端的谢家青梧。
可当他的目光从镜中转回,落在那抹雪青色的清丽身影上时,所有的自信与伪装瞬间崩塌。她今日美得格外清雅,像一朵沾着晨露的铃兰,烟紫色的夹袄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那份浑然天成的清冷与矜贵,让他觉得自己身上这崭新的袍服也变得黯淡无光。他就像一块蒙尘的石头,即便被擦拭干净,也终究无法与她这块无暇美玉并立。
自卑与不安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那是她给的,是他身上唯一能与她产生关联的东西。
“凌儿今日真美……”他艰涩地开口,声音低得像蚊蚋,“青梧这身装扮,真的合适吗?不会给凌儿丢脸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敢重新抬起头,眼中满是恳求与脆弱:“若是有不妥之处,凌儿一定要告诉青梧,青梧立刻改。”他已经一无所有,绝不能在她最重要的场合,成为她的污点。
“合适,快别啰嗦了,上车。”我淡淡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果决。
他眼中的惶惑与不安,在我这句简单的话语中,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渐渐消散了些许。他似乎怔了一下,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便漾起一丝暖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青梧啰嗦了。”他连忙应声,紧绷的脊背也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一同登上了早已在府门外等候的马车。
车内布置得精致而舒适,角落的银质小香炉里燃着安神的檀香,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冲淡了清晨的寒意。他在我身边端正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像个初次远足的孩童,眼睛时不时地瞟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又时不时地,带着一丝依赖与紧张,偷偷看我一眼。
“凌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还有多久能到皇宫?青梧....还是有些紧张。”
“早呢。”我瞥了他一眼,从旁边早已备好的食盒里,拿出了一块尚且温热的云朵包,递到他面前,“吃吧,垫垫肚子。”
他看着我手中那白白软软、还冒着丝丝热气的云朵包,整个人都愣住了。那双清亮的眼眸里瞬间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鼻子一酸,险些就当着我的面落下泪来。他慌忙低下头,借着接过点心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
“多谢凌儿,青梧确实有些饿了。”他哑着嗓子说。
他小口地咬着那松软香甜的包子,那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甜糯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仿佛有一股暖流,顺着食道缓缓淌入四肢百骸,将他心底那些冰冷的恐惧都驱散了不少。
他吃了两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将那咬过一小口的云朵包递到了我的嘴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一丝纯然的分享欲,暂时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面圣之行。
“这云朵包真好吃,凌儿也吃。”
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眸,心中一软,便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我点了点头:“嗯,知道呢。”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平稳地行驶着,车轮滚滚,不知走了多久。当我们用完简单的早饭后,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庄严而厚重的唱喏声,那声音穿透车壁,带着皇权特有的威仪,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
我心下了然,我们已经到了皇宫外围。很快,马车停稳,外面传来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恭请我们下车。按照宫中规矩,即便是妃嫔亲眷,马车也只能停在宫门之外,需得步行入宫,以示对天家的尊敬。
“凌儿,我们到了。”谢青梧听到那唱喏声时,身体便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候在一旁的下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先下了车,转身伸出手,动作自然地要来扶我。
我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由他扶着下了马车。一抬头,那巍峨的宫墙,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便尽数映入眼帘。红墙黄瓦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庄严。谢青梧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眼中满是震撼与惶恐,他下意识地向我身边靠了靠,紧紧跟在我身侧,不敢四处张望。
一位身着青色宦官服饰的太监上前来,躬身行礼,眼神恭敬却又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审视。谢青梧被那目光一扫,不自觉地便垂下了头,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青梧……青梧该如何走,全听凌儿吩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跟着人走。”我言简意赅,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引路的太监。
“是,凌儿。”他默默颔首,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身后,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领路太监的背影,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脚下是光洁如镜的金砖,每一步踩上去,都感觉无比沉重,仿佛踏在命运的鼓点上。四周是来来往往身着华服的宫人与手持长戟的侍卫,他们目不斜视,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偶尔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扫过,都让谢青梧心头一颤,攥着衣角的手指又紧了几分。
“青梧……青梧记住了,”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若有任何不妥,凌儿一定要及时提醒青梧。”
我能感觉到他几乎快要溢出的恐惧,一路上,我始终牵着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冷,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像一块被寒潭浸泡过的玉石。我只能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下一下,无声地传递着我的安抚与力量。
感受到我掌心的暖意,他紧绷的情绪终于渐渐舒缓下来。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下意识地反握住我的手,指腹在我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汲取着那份能让他站稳的支撑。
“多谢凌儿……”他抬起眼眸,望向远处那座气势恢宏、在晨光中宛如巨兽般盘踞的宫殿,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青梧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踏入皇宫。”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磬之声,空灵而悠远,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他的心又泛起一丝尖锐的忐忑。“不知皇上……会问些什么。”
太和殿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那飞翘的檐角,繁复的雕梁,无一不散发着至高无上的威压。我们跟随着太监,穿过长长的宫道,终于停在了那扇巨大的朱漆殿门前。
我停下脚步,侧头看回他,低声问道: “进了太和殿,知道要怎么行礼吧?”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殿门后方隐约可见的龙椅,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青梧知道,要行三跪九叩之礼。”
话音刚落,他手心里的汗出得更厉害了,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我的衣袖,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殿内庄严肃穆,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百年沉木混合的气息,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皇权的威严。
他凑近我,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充满了哀求与恐惧:“凌儿,青梧……..青梧有些紧张,待会儿若有失仪,还望凌儿莫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