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轮廓在清晨的薄雾中愈发清晰,那巍峨的殿角仿佛巨兽的利爪,扼住了苍穹,也扼住了我的呼吸。身侧的谢青梧,早已面无血色,那身我为他精心挑选的湖蓝暗金缎袍,此刻也衬不出半分神采,只显得他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凌儿,青梧……青梧有些紧张,待会儿若有失仪,还望凌儿莫要怪罪。”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明显的颤抖,飘散在庄严肃穆的宫道上。
我没有看他,只是将他冰冷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掌心相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的狂乱。我低声道:“有我在,别怕。记住,你是谢家的公子,不是教坊司的折玉。挺直腰杆。”
话音落下,引路的太监已在殿前停步,尖细的嗓音高声唱喏:“宣,陈氏陈凌,携谢氏青梧,觐见——”
巨大的殿门缓缓开启,一道金光自门缝中泄出,晃得人睁不开眼。殿内,檀香的气息浓郁得近乎凝滞,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威压,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踏过高高的门槛,牵着他,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存在。
殿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一步都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倒映出我们渺小的身影。尽头那高高的丹陛之上,龙椅隐在缭绕的香烟与珠帘之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着明黄龙袍的轮廓。那便是天子,是大周朝的主宰。
我怕他失仪,在距离丹陛十步之遥时便停下脚步,松开他的手,率先整理衣袍,带头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礼。“臣女陈凌,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从容不迫。
身旁的谢青梧见我行礼,连忙跟着俯身,动作虽有些僵硬,但总算没有出错。他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口中念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恐惧。我能感觉到,他跪地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手伏地,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只用余光死死地瞥着我的裙角,那里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免礼,平身。”
一道威严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怒自威。谢青梧的身体明显一颤,在我缓缓起身之后,他才跟着站起来,依旧死死垂着眼眸,不敢直视天颜。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因过分用力而泛出死一样的白色,竭力控制着身体,不让自己在这天子威仪下颤抖。
“谢皇上。”他轻声回应,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殿内浮动的尘埃吞没。
皇上并未立刻将目光投向他,而是先与我闲话家常,问我父亲母亲身体是否安好,又问了兄长在工部的差事。我一一从容作答,言语间既有臣子的恭敬,又不失世家女的得体。这看似温和的问询,实则是皇权的另一种体现,是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不动声色地彰显他对陈家的恩宠与掌控。
而谢青梧,就那样静静地、卑微地站在一旁,垂首聆听。他像一尊精美而易碎的玉雕,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又无比孤单。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我送他的鲤鱼玉佩,仿佛要从那温润的玉石中,汲取一丝一毫的力量来支撑自己。
终于,家常话毕,那道威严的目光,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谢家青梧,抬头,朕与你有话问。”皇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惊雷,在谢青梧耳边炸响。我感到他整个人猛地一僵,几乎就要软倒下去。我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站到他身侧,伸出手,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暗暗捏了捏他的手心,将我的温度和力量传递给他。
掌心的温热似乎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上甚至还挂着未干的紧张冷汗。他的目光在触及龙椅上那道身影的瞬间,便如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移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罪臣谢青梧,叩见皇上。”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没有抬头,不敢去窥探天颜,却清晰地听见,高高的龙椅之上,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声叹息很轻,轻得仿佛是我的错觉,却又清晰地传入耳中。那其中没有雷霆之怒,没有帝王的审判,反而……混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与怅然。
这声叹息,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谢青梧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心尖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双总是盛着清冷与疏离的凤眼,瞬间就红了。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与委屈拼命压回心底,可身体的反应却出卖了他。
“青梧……青梧惶恐。”他再次俯身,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哽咽,他在努力克制,不让泪水在这御前落下,那是天大的失仪。
“惶恐什么,朕又不曾治你的罪。”皇上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
谢青梧浑身一颤,伏地的身体愈发低矮,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与自卑:“罪臣谢青梧,出身不洁,曾堕入教坊司,有辱圣听。”他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用疼痛来压抑内心翻涌的屈辱与悲愤,“又因谢家蒙冤,青梧苟且偷生,自觉无颜面对天颜。”
殿内有片刻的沉默。我能感觉到,皇上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身上。
“陈凌,朕听箐儿说.…你们家纳了他做赘?
箐儿……那是我长姐,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的闺名。我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今日之事,恐怕早已在皇上的掌握之中。
“回皇上,”我躬身答道,“臣女是因缘际会,遇到谢家公子,又得知他衔冤在此,故生恻隐之心,这才将他带回府。青梧虽是戴罪之身,行事却光明磊落,从无半分不诚。”
我的话音刚落,便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压抑的抽噎。谢青梧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他没想到,在天子面前,我会如此维护他。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刷着他冰冷的心,他只能将脸埋得更深,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句哽咽的感谢失态地喊出来。
“罢了,朕都知道了。”皇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对着谢青梧,“青梧,你上前来。”
谢青梧呼吸一滞,他犹豫地抬眸看我,从我眼中读到了鼓励的讯号,这才缓缓起身,向前挪了几步。那几步路,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他在丹陛之下站定,低头拱手,脖颈处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罪臣在。”
“委屈了。”
这一次,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安抚,像一位看着晚辈的寻常长者。
“不用怕,朕此番见你,是让你安心的意思。林家满门恶行,朕已经处置,奈何……你们谢家当年实在惨重……”皇上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才继续说下去,“朕本想让你父亲官复原职,可惜……他去了,只剩了你…...对了,朕记得谢卿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比你小,他呢?”
那一声叹息,像一道暖流,又像一把尖刀,瞬间击溃了谢青梧所有的心理防线。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他的大脑其实早已一片空白。自踏入这座大殿,他便将自己视作一个待死的囚徒,等待着最后审判的降临。当皇上让他抬头时,他几乎以为下一句便是推出午门斩首的圣旨。然而,没有。只有一声叹息,一声充满了复杂怜惜的叹息。
屈辱、悲愤、绝望、委屈.…所有在教坊司日日夜夜啃噬他心骨的情绪,所有在仇人家中苟延残喘的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早已心如死灰,可原来,当一丝光亮照进深渊时,那刺痛的感觉,远比纯粹的黑暗更加折磨。他听见陈凌为他辩解,说他“光明磊落,从无半分不诚”。他伏在地上,冰冷的砖石硌着他的额头,可心中却被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包裹。原来,在这世上,真的还有人信他,懂他,甚至愿意在天子面前,为他这个“出身不洁”的罪人担保。
当听到皇上亲口说出“林家满门恶行,朕已经处置”时,他几乎以为是幻觉。那盘踞在他心头,日夜折磨他的血海深仇,那让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就这么..…被处置了?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确认,生怕这只是自己濒死前的一场美梦。
原来,天子之威,并非只有冷酷无情的审判。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公道。
紧接着,皇上问起了他的弟弟。胞弟……那个他拼了性命也要护住的,谢家幼子。巨大的悲痛与后怕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一滞,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言语。
“回皇上,罪臣的胞弟……”他伏地叩首,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的金砖,“承蒙陈家长子,工部侍郎陈大人搭救……如今在陈家私塾上学.…...’
他将一切都归功于陈家,因为他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听完他的回话,皇上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是了,朕听得箐儿说过了。”他挥了挥手,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你去吧,陈凌留下。”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谢青梧心下一惊,他完全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要将自己支开。他下意识地抬眸望向我,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像受惊的麋鹿,充满了无助的依赖与不安。
“凌儿姑娘…….”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青梧……青梧该去哪里?”
我看着他茫然失措的样子,心中一软,开口替他解围:“去外边,告诉门口的公公,请他安排你见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他微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便是我的长姐。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情绪略微舒缓了些,至少,那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定了定神,朝着龙椅之上深深地施了一礼:“罪臣谢青梧遵旨。”
起身时,他的双腿仍有些发软。他一步三回头地向殿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着什么。我读懂了,他说——我等你。
看着他那湖蓝色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殿门之后,我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大殿之内,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将谢青梧支开,独留我一人,皇上真正的意图,现在才要揭晓。而初次面见我那位身居高位、深得圣宠的长姐,等待着谢青梧的,又将会是怎样的试探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