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上议定省亲事宜后,我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他似乎对我近来与大嫂一同管家颇感兴趣,细细问了些府中财政出入的琐事,言语间竞有几分兄长的温和。待我告退时,他还特意嘱咐,下次不妨将谢青梧那个下落不明的弟弟也带来瞧瞧。
我缓步走出太和殿,暖融融的日光倾泻而下,驱散了殿内的阴冷与威压。殿外廊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恭敬地立在一名老公公身侧,长身玉立,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紧绷。他频频望向殿门,当我的身影出现时,那双清冷的凤眸中瞬间迸发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欣喜,却又因有外人在场,生生将那份雀跃压了下去。
“凌儿姑娘……”他朝我微微欠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宫中的一草一木,“方才公公已安排妥当,若姑娘得空,青梧便可去见贵妃娘娘了。”
他的双手在宽大的袖中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是一种混杂着忐忑与期待的神情。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失笑。这人,在天子面前尚能强撑着,一提到要去见我那位姐姐,反倒更紧张了。
“走吧,”我朝他一扬下巴,语气轻松,“娘娘不日便要回家了,咱们府里又有得忙了。”
“是,凌儿姑娘。”他温顺地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宫中的红墙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却只敢低头看着我裙摆绣着的云纹,轻声问道:“不知娘娘省亲时,青梧该如何行事,才不至于失礼?”
“你不要乱跑乱晃就行。”我随口答道。
他立刻点头,像个得了夫子训诫的学童,眼神恭谨得让我有些想笑:“青梧明白,青梧定会守规矩,不乱走乱动。”
话音刚落,他又有些不安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若有任何不妥之处,还望凌儿姑娘提前告知,青梧……青梧怕自己一时不慎,丢了姑娘的脸。”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那细微的动作将他内心的惶恐暴露无遗。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阳光透过宫殿的飞檐,在他那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额间那点红钿,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随我去见姐姐。”我言简意赅,不再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
长姐的寝宫外,宫人早已恭候。通报之后,我们一前一后踏入殿内。满目皆是流光溢彩,金玉琳琅,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的龙涎香与新鲜花束的混合气息,富丽堂皇却不失雅致。
踏入贵妃寝宫的那一刻,谢青梧的呼吸几乎停滞。那扑面而来的富贵与威仪,比太和殿的森严更让他感到窒息。这里的每一件器物,每一缕香气,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将目光锁在地面光洁如镜的金砖上,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他看到陈凌熟稔地行了礼,然后便听到了那个端坐在主位上的女子的声音。那声音与陈凌有七分相似,却更添了几分久居上位的华贵与从容。
“罪臣谢青梧,见过贵妃娘娘。”他立刻恭敬地低下头,双手交叠于身前,深深躬身行礼,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得如同偶,每一个字都透着发自骨髓的卑微。
他不敢抬头,只能从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裙角,以及那端坐于凤座之上的雍容身影。他能清晰地听见陈凌走动的声音,听见她毫不客气地坐下的声音,甚至能听见她抓起零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那份随意与亲昵,与他此刻的僵硬形成了天壤之别,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突兀的、肮脏的补丁,出现在一幅完美的画卷上。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每一寸肌肉都因紧张而酸痛。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是该一直这样站着,还是该悄无声息地退下。
“青梧……青梧是否该回避片刻?”他终于鼓起勇气,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他揣测着,这位贵妃娘娘,是否会介意自己的存在,是否会因为看到他而感到被冒犯。
我听见他那蚊子哼似的声音,扭头看他,只见他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我没好气地朝他招了招手:“不用回避,你也来。”
姐姐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瓣橘子,闻言也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却没有说话。
谢青梧像是被我的话惊了一下,微微一怔,犹豫着向前挪了几步,却依旧不敢坐下,只拘谨地站在一旁。“谢.…谢贵妃娘娘,谢凌儿姑娘。”
他的双手局促地揪着衣摆,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凤眼此刻却像受惊的林鹿,飞快地瞥了一眼我姐姐,又迅速低下头去。“青梧站着就好,能陪在二位身边,已是青梧的荣幸。”
空气中弥漫着橘子清甜的香气,我看见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却依旧紧抿着唇,不敢流露出半分渴望。
我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姐姐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双与我极为相似,却因常年养尊处优而更显莹白细腻的玉手,指尖拈着一颗饱满晶莹的红色金丝蜜枣,径直递到了谢青梧面前。
“谢家弟弟,不用客气,坐吧。这是我的份例果子,你也尝尝。”姐姐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谢青梧猛地抬起头,望着那颗近在咫尺的蜜枣,一时竟忘了所有反应。他那双清冷的眼眸里,瞬间被一种受宠若惊的慌乱所填满,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青梧怎敢。”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这才像是得到了许可,微颤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用指尖轻轻捏过那颗蜜枣,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的指尖因为过分紧张而泛着白色。
“多谢贵妃娘娘赏。”他声音细若蚊蝇,低头将蜜枣送入口中。那极致的甜蜜瞬间在速漫上了一层水雾,眼眶微微泛红。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又软又好笑,冲他温柔一笑:“姐姐不在意这些虚礼,你只管放开了就好。”
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接二连三的温情轻轻拨动,眼眶更红了,连忙低下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将那份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是,青梧明白。”
他再次抬起头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看向我姐姐,声音仍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贵妃娘娘和凌儿姑娘待青梧如此宽厚,青梧……..青梧无以为报,只盼能为二位分忧解难。”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蜜枣核,手指收得紧紧的,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能够抓住的温暖与依靠。
他这番郑重其事的话,配上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太过有趣。我与姐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再也忍不住,一齐轻笑出声。
我们的笑声似乎吓到了他。他瞬间满脸通红,那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再到修长的脖颈,整个人像是被煮熟了一般,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青梧……青梧是不是说错话了?”他垂着头,不敢看我们,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小,“还望贵妃娘娘和凌儿姑娘恕罪,青梧……青梧以后一定注意。”
那双漂亮的耳朵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措的羞赧。
“这是你要的夫郎啊?”姐姐终于开了口,她捏了一颗杏仁在手里,表情极为戏谑地看着我,“你怎么教的他?这么害羞怕事?”
“夫郎”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谢青梧耳边炸开。他的脸“轰”的一下,红得如同天边最绚烂的晚霞。他深深地低下头,朝着姐姐的方向又行了一礼,声音细弱蚊吟,几不可闻:“贵妃娘娘莫要打趣青梧.…”
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彻底消失。“是青梧出身卑微,不懂礼数,有失体统。凌儿姑娘教得极好,是青梧自己……自己不争气。”
我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模样,伸手拿过他面前碟子里的一瓣橘子,塞进他手里,懒洋洋地对姐姐说:“他?他这样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到现在也还拗不过来,我也没办法,慢慢哄着就是。”
我的话似乎是一剂良药,让他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感激、羞涩与一丝无法言说的依赖,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
“多谢凌儿姑娘……”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轻声道,“青梧会努力改的,不会再让姑娘为难,也不会让贵妃娘娘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再次抬头看向我姐姐,声音里带着一丝坦诚的脆弱:“只是……只是青梧在教坊司待得久了,那些日子实在不堪回首。如今虽得姑娘庇护,可这性子……还需些时日才能彻底改过来。”
他主动提及教坊司,这让我有些意外。那段经历是他心底最深、最痛的伤疤,他竟愿意为了不让我难堪,当着我姐姐的面,亲手揭开它。
姐姐脸上的戏谑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她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目光落在他手里那瓣几乎要被他手心的温度捂热的橘子上,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皇上叫你去说了什么?没有为难吧?快吃啊,都要捂热了。”
姐姐的触碰让他身躯下意识地一颤,随即像个听话的孩子,温顺地捏起橘子,掰了一小瓣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味蕾上绽开,似乎也稍稍舒缓了他紧张的情绪。
“回贵妃娘娘,”他慢慢咀嚼着,声音平稳了些,“皇上……皇上只是问了些谢家过往,还有青梧弟弟的近况。”他的声音渐低,长而卷的眼睫轻轻颤动着,“皇上圣明,并未为难青梧,只是青梧……青梧心中惶恐,生怕说错一字。”
说着,他指尖摩挲着剩下的橘子瓣,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补充道:“幸好有凌儿姑娘在,青梧才稍稍安心些。”
“那就好。”姐姐点点头,神色温和下来,“七日后我要回家了,给家里寄了消息,想来也都收到了。准备呢,也不用太奢华,我的性子大家都知道。好妹妹,难为你在家里操心。”
说着,她朝身后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宫女立刻捧来一方精致的小盒子。盒子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串手串,珠子是极品的南红玉,色泽温润饱满,雕琢成一节一节的竹节模样,雅致非凡。
“这是皇上给我的,我现在给你。”姐姐将盒子推到我面前。
谢青梧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方小盒子上,南红玉的温润光泽映在他清澈的眼底。他下意识地看向我,我恰好也正看着他。他似乎想起了我素日对竹的偏爱,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欣喜。
“凌儿姑娘……”他轻声唤我,仿佛在与我分享这一刻的温馨,“这手串,与你很配。”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轻轻相扣,看着我和姐姐之间亲密无间的姐妹情谊,那双总是盛着愁绪的眼中,涌起一股暖流,却又夹杂着些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妹妹,时候不早了,皇上大约下了朝,你们走吧,好生回家休息,我也要歇下了。”姐姐朝我挥挥手,又唤来两个机灵的小太监,命他们安排我们出宫。
“青梧谢过贵妃娘娘。”谢青梧连忙恭敬地行礼,动作虽还有些生硬,但已比初来时自然了许多。
他直起身,安静地退到我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像一只温顺的小鹿,等待着我的指示。
“凌儿姑娘,那……..我们便随太监们出宫吧。”他声音轻柔,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凤座上的姐姐,最终还是落回我身上,带着一丝全然的、毫不设防的依赖。
我点点头,带着他转身离去。走出殿门,穿过长长的宫道,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他都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日宫中之行,有惊无险,却也耗尽了他所有心神。我看着他疲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安定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腕上那串温润的南红玉竹节手串。皇上的赦免,姐姐的接纳,这惊心动魄的一日,总算是过去了。
只是,宫里这一关过了,家里那一关呢?我该如何向爹娘禀报,他们那个不省心的女儿,不仅从教坊司带回一个男人,还堂而皇之地将他领到了天子与贵妃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