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正准备歇下,却见松晴端着一碗莲子羹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微妙。
“姑娘,歇下了吗?”她将甜羹轻轻放在桌上,白瓷碗里,圆润的莲子浮在清甜的糖水中,氤氲着淡淡的热气。
我拿起汤匙搅了搅,并未急着入口,只抬眼看她:“这么晚过来,可不是只为了送一碗羹吧?说吧,那位‘姑爷’,在库房里表现如何?”
松晴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将方才在库房里发生的一切细细道来。她学着谢青梧的语气,模仿他指着那些绸缎,温和地提议给下人做新衣以示隆重的模样;又说起他如何细心,主动询问花木修剪之事,条理清晰,思虑周全,全然不像一个初次接触庶务的生手。
“奴婢起初还担心他应付不来,没想到姑爷竟想得这般周到,倒显得奴婢粗心了。”松晴的语气里满是惊叹与赞许,“姑娘,您是没瞧见,他对着那满屋子的绸缎,眼睛都在发光,可指尖碰了碰,又舍不得似的收回手,那模样……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我却在脑海里勾勒出了那副画面。一个曾经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如今对着一匹月白绸缎,都能流露出那般珍视与不舍。我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从唇边一直漾到了眼底。
“不怪我爹疼他,”我轻声笑道,“这块玉,即便碎了,底子也还是通透的。”
我正说着,便听见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即是谢青梧恭敬而略带忐忑的声音。他回来了。
踏入库房的那一刻,谢青梧的心是悬着的。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与樟脑混合的气味,一排排高大的货架直抵屋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笼器物,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像一只只沉默的巨兽。
这是陈家的底蕴,是他如今栖身的这座巨大府邸的心脏。而他,一个身份尴尬的“赘婿”,正要第一次触碰这颗心脏的脉搏。
松晴将厚重的账册交到他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指尖微颤。他曾以为,自己此生再也无缘触碰这些象征着权柄与责任的东西了。他深吸一口气,翻开账册,那熟悉的墨香与纸张的触感,让他恍惚间回到了谢家书房,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指点江山的少年时代。
他跟着松晴,从节庆用的器具,看到宴席的杯盘碗盏。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件物品,指尖在账册上划过,笔尖落下,记录着数量、品类、以及存放的位置。他的动作从最初的生涩,渐渐变得流畅而自然。那种打理家事、运筹帷幄的感觉,正一点点地回到他身上。
当他们走到存放绸缎布料的区域时,谢青梧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一匹匹华美的绸缎在立柜中流光溢彩,云锦、蜀绣、湖绸……那些曾经他司空见惯的料子,此刻却像一道道刺眼的光,灼得他眼睛发酸。
他记得母亲最爱月白色的湖绸,说那颜色像天边的月光,清冷又温柔。他记得家中堂妹及笄时,伯父特地寻来了最艳丽的蜀锦,裁制成一件华美的长裙。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又被他死死地压了下去。
他抬眸看向松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平静,指尖终是没忍住,轻轻抚过一匹月色绸缎,那冰凉丝滑的触感,仿佛带着旧日时光的余温。“青梧只是想着,贵妃娘娘省亲,府里上下怕是都要焕然一新,这些绸缎或许可以用来做些装饰,或者给府里的下人做些新衣裳,以表隆重。”
他将绸缎轻轻放回原处,目光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舍,转而看向松晴,带着询问的意味:“松晴姑娘觉得如何?”
松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道:“哦,我倒是没想到,姑爷有心了。”
一句“有心了”,让谢青梧的耳尖瞬间泛起薄红。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的边缘。
“松晴姑娘谬赞了,青梧如今身为陈家人,理应为府中事务尽一份心力。”他抬眸,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绸缎,语气愈发谦逊,“只是青梧初涉此事,许多地方还需向松晴姑娘和姑娘请教,若有考虑不周之处,还望松晴姑娘不吝赐教。”
他这番姿态,让松晴心中对他更高看了一眼。这位折玉公子,虽身处泥沼,却未曾染上半分市侩气,依旧是那般清风朗月的模样。“我们姑娘信任你。”松晴说着,顺手将一匹被放错了位置的布料归位,“不知道哪个粗心鬼放的。”
谢青梧心中微动,那句“我们姑娘信任你”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上前一步,帮着松晴将散乱的布匹按种类摆放整齐,动作细致而认真。“这粗心之人,或许是一时疏忽。不过经此一遭,青梧也明白了库房管理需更加细心严谨,日后定会多加留意。”
他环顾四周,目光已经变得清明而专注:“松晴姑娘,不知还有哪些物品是青梧需要特别查看的?”
“还有宴席的桌椅凳子,杯盘碗盏,也要查看。”
“青梧知晓了,这些都是省亲宴席的重要物品,万万疏忽不得。”他立刻在账册上记下,复又抬头,“松晴姑娘,不知这些宴席用品存放在何处?是否有专门的记录?”
在松晴的指引下,他又一一清点完毕,最后,松晴提醒道:“还有我们园子里的各色花木,有些需要修剪的,也要报账请匠人来,辛苦姑爷再记一笔。”
谢青梧迅速在账册上又记下一笔,眉头微蹙,思索着这些事务的轻重缓急。“花木修剪也不容忽视,定要请专业的匠人来,方能保证园中的景致美观。”他抬眼望向园子的方向,心中已在默默盘算,“松晴姑娘,不知之前修剪花木的匠人是何人?是否有联系方式?青梧想尽快与他们沟通,安排好修剪事宜。”
“这个令牌在二小姐那里,只有她能请得动人。”
“原来如此,青梧知晓了。”他点点头,将账册小心地合上,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他需要向她讨要令牌,这意味着,他又要与她有一次直接的交涉。他顿了顿,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补充道:“只是青梧初涉此事,若在与匠人沟通或安排修剪事宜上有不妥之处,还望松晴姑娘能及时提醒青梧。”
看着他诚恳谦逊的模样,松晴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没事,你刚学管家,方才想到这些,已经很好了。差不多了,回去和二小姐交代去。”
得到肯定的谢青梧,心中一暖,唇角微扬,向松晴深深一揖。“多谢松晴姑娘鼓励,青梧还有许多要学的地方。”
他抱着账册转身,那背影在灯火下显得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姑娘,青梧与松晴姑娘已将库房查看完毕,相关物品的情况都已记录在册,还有一事,青梧想向姑娘讨要请匠人的令牌。”
他站在堂下,微微躬身,声音清润,不卑不亢。烛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衣,竟也被衬出几分雅致来。
“哦,我来看看你记的东西。”我放下汤匙,朝他伸出手。
他连忙双手捧上账册,躬身的弧度更大了些,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请姑娘过目。”
我接过账册,入手微沉。翻开来,一股清雅的墨香扑面而来。账册上的字迹工整隽秀,一如他的人。物品分门别类,记录得清清楚楚,不仅有名称、数量、存放位置,后面还用小字标注了是否完好,并附上了初步的处理建议。在“花木修剪”那一项旁,更是特别注明了需请专业匠人,以及向我讨要令牌的事。
我越看,嘴角的笑意便越深,最后忍不住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赞赏。我“啪”地合上账册,笑着拍了拍手:“哎呀,不怪我爹疼你,干得不错,账记得清楚,事儿就好办。沐雪,拿令牌交给他。”
他似乎没想到会得到如此直接的夸奖,耳尖迅速泛起一层薄红,低着头,唇边却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双手在身前紧张地交握又松开。“多谢姑娘夸奖,青梧不过是按姑娘吩咐行事,不敢居功。”
他抬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中似有星光闪烁,又迅速垂下,盯着地面,声音里带着一丝被认可后的欢欣:“得姑娘和爹信任,青梧定当更加用心,不负所托。”
他从沐雪手中恭敬地接过那枚刻着“陈”字的黄杨木令牌,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那动作,仿佛是在安放一颗失而复得的心。
我朝他招了招手,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是在唤一只受惊的小兽:“过来。”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缓步走到了我的身旁。他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不敢直视我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蝇:“姑娘有何吩咐?”
我看着他局促地揪着衣摆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便故意逗他:“你要什么赏赐东西?”
他果然猛地抬起头,讶异地看着我,随即慌忙地连连摇头摆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青梧不敢要赏赐,能为姑娘分忧,是青梧的荣幸。”
他咬了咬下唇,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片刻后,才用极小的声音开口:“若姑娘非要给,青梧.….青梧想求姑娘一件事,不知可否?”
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
“说吧。”我来了兴趣。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在他单薄的胸膛里微微起伏。再次抬眸时,那双凤眼里,竟闪烁着一种近乎于恳求的、灼热的光芒。“青梧想求姑娘,”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微颤抖,停顿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继续道,“日后若有机会,能让青梧去书肆逛逛,买些经史子集。青梧想多学些知识,更好地为姑娘和陈府效力。”
说完,他便立刻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他会要些金银,或是为远在苦寒之地的家人求些什么,却没想到,他想要的,竟是书。
“我们家的书房不够你看?”我挑了挑眉。
“不不不,”他脸颊泛起薄红,忙不迭地摇头解释,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切,“陈府的书房藏书丰富,青梧受益匪浅。”他抬眸望向我,眼中满是敬重与向往,“只是青梧听闻,书肆中常有一些珍稀版本和最新刊印的书籍,青梧渴望能一睹为快,拓宽自己的眼界。若姑娘觉得不妥,青梧……青梧便不再提此事。”
他咬着嘴唇,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那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怕被主人拒绝的小动物。
“哦……是为这个啊……行。”我轻描淡写地应了。
话音刚落,他眼中的光芒“唰”地一下又重新燃起,亮得惊人。他欣喜得有些语无伦次,深深地向我作了一揖,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在烛光下微微颤动。“谢、谢姑娘!青梧定不辜负姑娘期望,好好读书!”
他直起身时,那张冷白皮的脸因激动而染上红晕,衬得眉眼愈发昳丽。他犹豫了片刻,又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那…….青梧可否再请求姑娘一件小事?”
“嗯?”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声音如同羽毛扫过心尖,轻柔得不可思议:“青梧想……想让姑娘陪我一同前往。”说完,他的脸颊瞬间红透,赶忙垂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书肆人多,青梧初来乍到,有姑娘在身边,会安心许多。”
他双手攥紧衣角,指节泛白,整个人都绷紧了,既期待又害怕被拒绝。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戏谑的心思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柔软。他要的不是书,而是与我同行的这个“名分”,是在向外界宣告,他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欺辱的玩物,而是我陈凌身边的人。
“等下次我抽个空陪你去,眼下还是省亲要紧。”我应了下来,又补充道,“来,辛苦了,松晴,让人摆饭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便被温顺的笑容所取代。“是,青梧明白,省亲大事要紧,青梧不着急。”他侧身让开半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开,“能得姑娘应允已是青梧之幸,青梧可以等。”
当松晴领着下人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上桌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垂着头,仿佛自己只是一个透明的影子。直到饭菜布好,下人都退了出去,他才犹豫了一下,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姑娘,青梧…….青梧可以与你一同用膳吗?”
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卑微的祈求与孤注一掷的期待。烛火跳动,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两簇摇曳的、脆弱的星火。
他仍旧将自己摆在那个低入尘埃的位置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或许我该用更直接的方式让他明白,在这陈府,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折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