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否可以与我一同用膳。面对他那双既期待又卑微的眼睛，我几乎要失笑出声。这陈府上下，谁不知道他是我带回来的人，谁又敢怠慢他分毫？
可他偏偏像一只受惊的林鹿，每一步都试探着，仿佛脚下不是平坦的青石板，而是随时会塌陷的冰面。
“是啊，”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不跟我一起吃，你要到哪里去吃？”
我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他那汪沉静的眼波里，瞬间激起圈圈涟漪。他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双漂亮的凤眼迅速漫上一层薄薄的水汽，长而密的睫毛不住地颤抖，像是要将那点湿意藏起来。他慌忙垂下头，白皙的脖颈弯成一道脆弱的弧线。
“青梧只是怕.…怕自己身份卑微，会污了姑娘的眼。”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教坊司那样的炼狱里，独自用餐或许是他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不必在人前强颜欢笑，不必忍受那些猥琐或鄙夷的目光。
他飞快地抬眸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感激，有惶恐，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视线，双手局促不安地揪紧了身上那件艳丽的红衣衣摆。“在教坊司时，青梧都是独自用餐的。”他补充道，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既然姑娘不嫌弃，青梧…….青梧感激不尽。”
看着他这副模样，一丝莫名的柔软悄然爬上心尖。我招了招手，示意沐雪去传膳。
“想吃什么，你说，小厨房备了一些府里常吃的菜。”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些，不想给他更多压力。
谢青梧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感动。他似乎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拥有“点菜”的权利。他咬了咬那色泽浅淡的下唇，似乎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青梧不挑食，姑娘吃什么，青梧便吃什么。”他轻声说着，这是他早已习惯的顺从。但片刻的犹豫后，他还是鼓起勇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补充道：“不过……..若是可以的话，青梧想吃一道清炒时蔬，再……..再喝一碗白粥，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他便抬起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我，眼中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仿佛只是讨要一碗白粥，便已是天大的恩赐。
“啊？”我有些好笑地和旁边的沐雪对视一眼，她强忍着笑意，连忙扭过头去。这人，明明替我打理账册时那般聪慧，到了饭桌上，却单纯得像个孩子。清粥小菜,这是拿自己当庙里的和尚养么?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板起脸：“我替你添一碗番茄鱼丸汤。”
话音刚落，他那张本就白皙的脸颊“唰”地一下泛起动人的红晕，既为自己那过分“朴素”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又因我这突如其来的体贴而满心温暖。他有些手足无措，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拂过柳梢的风。
“多、多谢姑娘！”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再次抬眸望向我时，眼中满是纯粹的感激与羞涩，“青梧……..青梧还从未喝过番茄鱼丸汤，听着便觉得美味，姑娘真是太疼青梧了。”
“你老是吃一些素东西，我怕你饿瘦了。”我随口解释道，看着他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这话倒也不全是玩笑。
他闻言，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昳丽的眉眼间瞬间染上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娇俏。“青梧在教坊司时，能饱腹已是奢望，如今在陈府，每一顿饭菜都是珍馐。”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况且，青梧这么副身子骨，吃不了太多，姑娘莫要担心，青梧不会饿瘦的。”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僭越，“不过，有姑娘关心，青梧……...青梧很开心。”
我笑着说了声“行”。说笑间，丫鬟嬷嬷们已经手脚麻利地摆好了桌子。一张小巧的八仙桌，就摆在我们谈话的花厅中央。很快，菜肴便传齐了。一碗清淡的白粥，一碗晶莹的米饭，一碗色泽诱人的番茄鱼丸汤，一盘碧绿的炒冬菇，还有一盘酱红油亮的糖蒸排骨。热气袅袅，香气四溢。
谢青梧看着这满桌的菜肴，眼睛微微睁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我知道，这于我而言寻常的一餐，于他，却是天壤之别。
他眼眶微红，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谢姑娘赏赐，青梧……青梧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没有先动那些看起来更美味的菜，而是先为自己盛了一小碗粥，又用公筷夹了一筷冬菇放在自己碗中，每一个动作都优雅细致，带着世家公子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然后，他才抬眸望向我，烛光下，他额间那点朱红花钿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映得他眼波温柔如水。“姑娘也请用膳。”
“我知道，你自己吃好点。”我应了一声，也动了筷。
他轻轻点头，夹起一片冬菇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那神情不像在吃饭，倒像是在品味这来之不易的安稳与幸福。“嗯，青梧明白。”他舀了一小勺番茄鱼丸汤，那酸甜鲜美的滋味似乎让他极为惊喜，忍不住轻声赞叹，“这汤真好喝，青梧从未尝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他眼中的光芒，比桌上的烛火还要亮。他看向我，又看了看那盘糖蒸排骨，拿起筷子，却又有些犹豫，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我心下了然，主动将自己的饭碗递了过去，微微倾斜。“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来吧。”
他的耳尖瞬间泛起一层薄红，像是染上了胭脂。他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煨得软烂脱骨的排骨，轻轻放入我的碗中。他的指尖在递送间不经意地擦过温热的碗沿，又如触电般迅速收回。整个过程，他都屏着呼吸，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姑娘快尝尝，莫要凉了。”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他用自己的勺子舀起一颗圆滚滚的鱼丸送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满足地眯了眯眼，才小声慑懦道：“青梧能陪姑娘用膳，已是福分，还劳姑娘这般体贴。”
看着他那副纯情又满足的模样，我心头一动，一股捉弄的念头油然而生。我夹起一颗白嫩的鱼丸，在番茄汤汁里滚了一圈，然后将筷子伸到了他的唇边，嬉笑着：“张嘴。”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微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鱼丸，又看看我带笑的眼睛，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开来，连带着白玉似的耳垂都变成了粉色。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含住了我喂来的鱼丸，温热的、酸甜的滋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几乎是本能地，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谢姑娘……”
他的手微凉，指节分明，力道却很轻。但只一瞬，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松开了手，仿佛我的手腕是什么滚烫的烙铁。他垂下头，长发滑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我只能看到他通红的耳根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不敢再看我，声音细若蚊蝇：“这鱼丸，真的很好吃。”
他拿起勺子，在自己的汤碗里轻轻搅动着，一下，又一下，试图用这个单调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吃饭吧，不和你调情了。”我看着他这副快要熟透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收回了手。
谁知他本就泛红的脸颊颜色更深，像是要滴出血来。他慌乱地低头扒了一口粥，似乎想用食物来掩饰自己的羞意，却不小心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他慌乱地拿起手帕捂住嘴，擦拭着嘴角，却依旧不敢抬头看我，只从发丝的缝隙间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姑娘莫要打趣青梧了，”他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委屈，“青梧会不好意思的。”
“你还知道啊。”我故意拖长了语调。
他索性将脸埋得更低了，头上披着的红纱都遮不住他那已经红透的耳朵。他小声辩解：“青梧虽在教坊司待过，但.…...但也懂得羞耻。”他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冬菇，像是在跟它置气，又忍不住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控诉，“只是姑娘待青梧太过亲近，青梧一时有些慌乱。”说完，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夹起那片被他戳了半天的冬菇，送入口中，用力地咀嚼着。
“咦……”我故作嫌弃地“啧”了一声，看着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下一秒就再也绷不住，畅快地笑出了声。
我的笑声似乎解除了他身上的禁锢，他见我笑了，知道我是故意在逗他，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也忍不住跟着轻笑出声，眉眼弯弯，如三月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瞬间漾开无限温柔。“姑娘就爱捉弄青梧，”他夹起一颗鱼丸，在汤里俏皮地晃了晃，学着我的样子，“青梧还以为姑娘真嫌弃我了。”
他将鱼丸送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那笑容便更加灿烂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个羞得快要钻到桌子底下去的人不是他。“不过，只要姑娘开心，青梧被捉弄几下也无妨。”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破碎的“折玉”，也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侍君，而是谢青梧，那个曾经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只是眼中多了些我看不懂的，却又无比吸引我的东西。
“快吃吧，吃完还要去找东西呢。”我催促道。
他乖巧地点头，加快了用餐的速度，但动作依旧优雅细致，没有半分狼吞虎咽的失态。很快，他吃完了碗里的粥和菜，放下筷子，拿起手帕轻轻擦拭嘴角。“青梧吃好了，”他抬眸看向我，眼中满是温顺，“姑娘慢慢吃，不着急，青梧等你。”
说罢，他便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安静地坐着，那身刺目的红色嫁衣，在此刻柔和的烛光下，竟也衬得他多了几分娇弱动人的意味。
我也快速吃完饭，唤人来撤了桌子，又另摆了一张宽大的书案来。我让松晴和沐雪带着我的另外三个二等丫鬟一起开箱子，按照我报出的名目，从一堆积年的物件里找出了一堆刻着字的木牌。有的是负责花园果木，有的是负责茶具器皿，有的负责杯盘碗盏，有的负责绫罗绸缎……
待到都找齐了之后，我从中挑出一块刻着花草纹样的牌子，递给了他。
“明日点卯分任务后，你拿这个去账房支银钱请匠人去。”
那块微凉的木牌落入掌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谢青梧的指尖轻轻触碰着上面雕刻的精致花草纹样，那细腻的触感沿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激起一阵陌生的战栗。他抬眸望向灯下的女子，
她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中有些模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着他看不懂的信任与期许。
“青梧……青梧不太明白，”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木牌，仿佛捧着一份他早已失去的尊严与未来，“姑娘这是让青梧负责花园果木吗？”他咬了咬下唇，声音轻如羽毛，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怯懦，
“可是，青梧从未做过这些，怕做不好，会辜负姑娘的期望。”
他怕的，又何止是做不好。他是怕自己再次拥有什么，然后又被无情地夺走。那种从云端跌落的痛，一次就够了。
“是让你负责请人，果木有专人。”我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你用完牌子，便去廊上找柳嫂子，她是管园子里的花木的，跟她交代匠人是谁，什么时候会过来修剪打理，她就自然知道了。”
他认真地听着我的话，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清明取代，他轻轻点头，将那块木牌珍而重之地收入袖中，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青梧记住了，多谢姑娘信任。”他再次看向我，眼中多了几分我想要看到的坚定，“青梧定会仔细办好此事，不辜负姑娘所托。”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那……青梧明日点卯前，是否要先去熟悉一下花园？”
“没时间，”我干脆地拒绝了，“点卯的时候，你不能跑走。”
“青梧明白，点卯时不能跑走。”他立刻乖巧地应下，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像个听训的学童。他低头思忖了片刻，又抬眸看我，自己规划起来：“那青梧等点卯结束后，再去找柳嫂子，向她请教花园果木的事宜。”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语气中带着几分寻求肯定的忐忑，“姑娘，青梧这样安排，可妥当？”
“可以。”我满意地点点头，他的条理性和主动性让我很省心。“今天找齐了东西，就早点睡吧。松晴，你带丫头们也快些去收拾好。”
“是，姑娘。”松晴领着人退下。
谢青梧也向我福了福身，声音轻柔：“那青梧便先告退了，姑娘也早些歇息。”
他转身欲走，那红色的衣摆在地上拖曳出无声的弧度。可刚走两步，他又停下，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扰。“对了，姑娘，青梧……青梧明日该如何装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仿佛已经长在身上的红衣，有些不安，“还是说，就穿这身？”
“你觉得你这身合适嘛？”我反问他。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红衣的下摆，那艳丽的布料在他苍白的手中皱成一团。他的耳尖又泛起了薄红。“青梧明白，这身过于艳丽，不适合明日管事。”他抬眸望向我，眼神温顺得像一只等待主人示下的猫，
“只是青梧目前只有这一身衣裳，不知姑娘可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借青梧一套合适的衣物？”
“借？”我挑了挑眉，重复了这个字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你直接去要啊。”
他眼中闪过一丝纯然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多谢姑娘，是青梧拘谨了。”他顿了顿，又轻声问道，“那……青梧明日去找负责衣物的人要衣服时，需不需要用姑娘给的牌子？”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显示出内心的紧张与不确定。
看着他这副凡事都要请示的模样，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就是要让他明白，在这陈府，他谢青梧，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靠着令牌才能行事的阶下囚。
我身体向后一靠，双臂环胸，懒懒地吐出两个字：“不用，刷脸。”
“刷脸……”他先是一愣，显然没听懂这个新鲜词汇。但只一瞬，他便反应过来我是让他直接用自己的身份去取，那双漂亮的凤眼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随即，一抹清浅的笑意在他唇边漾开，如初雪消融，春水微澜。他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青梧记住了，明日便直接去要。”他的笑容微敛，神色变得无比认真，“姑娘放心，青梧定会挑选一身得体的衣裳，不会丢了姑娘的脸面。”
他顿了顿，眼中的光彩比方才更盛，那是一种被赋予了信任和希望后，重新燃起的生机。
“那……青梧先去歇息了？”
他终于明白，在这陈府，他可以“刷脸”行事。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脚步似乎都比来时轻快了几分。明日，当他第一次以管事者的身份，而不是“折玉”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我忽然有些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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