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爹娘的认可,谢青梧眼中的光亮,似乎比庭院里的晨光还要盛上三分。与我并肩走向花园时,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久违的舒展,连步履都轻快了些许。
“姑娘,那我们现在便去花园吧?青梧还有些想法,想与姑娘商议。”他侧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的期待,那双清凌凌的凤眼,此刻正专注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他此刻唯一的方向。我含笑点头,应了声“走”,便引着他穿过抄手游廊,向着府中最深处那片占地颇广的园子行去。
秋日的阳光温煦而不灼人,透过回廊雕花的窗格与廊外摇曳的枝叶,在朱红色的廊柱与我们素雅的衣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他走在我身侧,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逾矩,也不疏离。我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的皂角清香,混杂着书卷的墨气,干净得让人心安。
“姑娘,”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青梧方才在想,花园入口处是否可增设一组花艺屏风?”
我闻声偏头,只见他正望着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炽热的专注光芒,那光芒里有思索,有构想,更有渴望被认可的期盼。
“以四季花卉为主题,既能彰显陈家的雅致,也契合贵妃娘娘省亲的喜庆氛围。”
他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轻轻比划着,那副神情,已然褪去了初见时的拘谨与怯懦,带上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自信从容。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传闻中风光霁月、才情卓绝的谢家公子。
“屏风?”我挑了挑眉,心中生出几分考较的兴致,“你摆在哪儿合适呀?”
他似乎早有腹稿,闻言立刻引着我走到花园入口右侧的一片空地。那里几株老松姿态虬劲,旁边是一片修剪齐整的草坪。
“此处如何?”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勾勒出屏风的大致轮廓与尺寸,阳光透过树荫的间隙,落在他冷白如玉的肌肤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辉。“既不遮挡视线,又能在宾客踏入花园时眼前一亮。”
他抬眸望向远方,眼神悠远,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屏风矗立于此的景象。“而且,这边有几松柏作为背景,四季常青,与花卉屏风相互映衬,更显层次。姑娘觉得呢?”
他的语调平稳,逻辑清晰,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到妥帖。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提议,而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完整方案。我不禁在心中暗叹,谢家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果然不是寻常人家。
我笑着轻轻鼓掌,真心实意地赞道:“不错。”
一声赞许,仿佛点亮了他整个眼眸。他那素来清冷的眉眼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唇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如春风拂过冰湖,漾开圈圈涟漪。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恍惚间,我真切地看到了他未遭变故时,那副名满京华的世家公子模样。
“多谢姑娘赞许。”他眼中的笑意还未散去,目光落在空地上时,笑容却又微微收敛,语气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谨慎,“只是这屏风的制作,需找手艺精湛的匠人,材料也得精心挑选。”
他抬眸看向我,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带着一丝询问与试探:“青梧之前在教坊司.…..也略知一些工匠的消息,不知姑娘是否放心让青梧去联络?”
他提及“教坊司”三个字时,声音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像是在触碰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我看着他那副既想证明自己、又怕我不信任他的模样,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促狭的玩味,便故意拖长了语调,半开玩笑地睨着他:“你不会给我粗制滥造吧?”
话音刚落,我便后悔了。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刺中,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瞬间闪过浓得化不开的惊惧与恐慌。那是教坊司的阴影,是日夜悬于头顶的利剑,是我一句无心的玩笑轻易就能召唤出的梦魇。
但那惊惧只是一瞬,他几乎是立刻就强迫自己挺直了腰背,仿佛那是他仅剩的、不容被摧折的尊严。他望着我,语气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刚烈:“青梧不敢!”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姑娘对青梧有再造之恩,青梧若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还有何颜面苟活?”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在用尽全力平复那翻涌的情绪。“青梧定会亲自监督,确保屏风质量上乘,若有半点差池,青梧愿承担一切后果。”
看着他这副惊弓之鸟却又倔强不屈的模样,我心头一软,那点玩笑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心疼。我真是疯了,才会拿这种事去戳他的痛处。
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和无害,放轻了声音:“别怕,我也是实在担心,你既然敢保证,我便信你。”为了表示我的信任,我补充道,“不过,你要把人带来我亲自看看。”
他眼中的惊惧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激。那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下来,他朝着我,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多谢姑娘信任。”
直起身时,我看到他额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光洁的额角滑落。他的声音却沉稳了许多:“青梧明白,姑娘是为了贵妃娘娘的省亲之事万无一失。”
他垂眸思忖片刻,再次开口时,已然恢复了条理:“青梧知晓几位手艺绝佳的匠人,皆是从前在京城有口皆碑的,他们为人本分,手艺精湛,定能满足姑娘的要求。青梧这就去寻他们,明日一早便带他们来见姑娘。”
我满意地点点头:“嗯,再到处看看有什么遗漏的。”
他应了一声,与我并肩在花园中缓步而行。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仔细,几乎是寸寸扫过每一处角落。行至湖边,看到垂柳依依,随风摇曳,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姑娘,青梧觉得这湖边的垂柳虽美,但若能在树下增设几处石凳石桌,供宾客休憩赏景,是否更显周全?”他指向不远处的湖面,那里水波荡漾,景色宜人。“而且,还可在湖面上点缀一些花灯,夜间点亮时,想必别有一番景致。”
他侧头看我,眼中带着询问。我注意到,他思考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的边缘,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属于他自己的习惯动作。
“嗯,这个我想到了,已经让人办去了。”我笑着说,心中对他这份细致周全又多了几分赞赏。
他略带惊讶地抬眸,随即那惊讶化为了然与钦佩,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姑娘思虑周全,青梧不及。”
他目光转向湖边,似乎已经能想象到花灯点亮、映照湖面的美景,那笑容里便多了几分真切的憧憬。“如此一来,这花园在夜间也将美不胜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只是,青梧担心这石凳石桌的样式和材质,需与花园整体风格相协调,不知姑娘是否已有定夺?”
“有一个图样子呀,”我解释道,“当年建这个园子的时候,本来那边就有石桌子。只是园子刚落成,附近几家人家走了水。本来足够的预算就搁置了。”
他眼中闪过了然,下意识地点点头,目光在湖边搜寻着,似乎想找出当年规划的痕迹。“原来如此,那如今重拾旧案,倒也省了一番设计心思。”他看向我,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不知那图样子如今保存在何处?青梧想看看,以便与匠人沟通时,能更准确地传达姑娘的心意。”
我看到他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又缓缓舒展开来,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些许紧张。
我低头想了想,答道:“在林之钰林管家那里。”
“林管家……”
几乎是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几乎要被秋风吹散的僵硬,但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像是厌恶,又像是戒备,随即他迅速垂下眼帘,用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一切。
“青梧知晓了。”他再抬眸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压抑着什么。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那.…..姑娘是否要与青梧一同去找林管家?还是青梧自己去便可?”
我注意到,他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在不安。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和你去吧。”我随口说道。
他似乎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指节逐渐放松,唇角也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有劳姑娘了。”
他跟在我身旁,步伐轻缓。路过一处开得正盛的菊花丛时,他忍不住停下脚步,俯身查看花卉的生长情况。
“这些花开得正好,只是还需再修剪一番,方能更加美观。”他直起身,看向我,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青梧担心,若不及时打理,到了贵妃娘娘省亲时,只怕会影响整体效果。”
“花儿匠今下午就来,沐雪刚和我报了。”
“如此甚好,”他点头称是,眼中的忧虑散去几分,“花儿匠经验丰富,定能将这些花卉打理得恰到好处。”他抬眸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那青梧先随姑娘去找林管家,看过石凳石桌的图样子后,再去寻花儿匠,与他沟通一下花卉修剪的具体要求,确保万无一失。”
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身姿挺拔,虽早已没了世家公子的煊赫排场,却仍保留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端方之气。
“好,走。”我应了一声,转身带路。谢青梧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穿过曲折的回廊。方才在花园里谈论花艺屏风时,他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那些关于布局、意境、美学的词句,曾是他生命中最熟悉的部分。那一刻,他不是任人采撷的“折玉”,而是那个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谢家青梧。他沉浸在那份失而复得的自信中,享受着她眼中的赞许,那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让他心动。
可她一句“你不得给我粗制滥造吧”的玩笑,却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所有的伪装。“粗制滥造”、“办不好”、“没用”,这些词语在教坊司那暗无天日的囚室里,是决定他下一刻是生是死的判词。管事阴冷的眼神,恩客轻蔑的嗤笑,那些被践踏、被折辱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怕,怕极了。他怕自己这一点点微末的用处,也会因为办砸了事而被她轻视,怕这刚刚窥见的一丝光亮,会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怕自己会像一件玩腻了的旧物,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幸好,她很快便安抚了他。那句“我便信你”,像一道温暖的符咒,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她信他。这三个字,比千金赏赐、万般许诺,都更能让他感到安稳。
然而,当“林之钰”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时,他心头刚刚筑起的暖意,又被瞬间冻结。姓林……这个姓氏,是他刻骨铭心的仇恨,是他午夜梦回的梦魇。林鹤行那张得意的、扭曲的脸,与这个陌生的“林管家”重叠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几乎是靠着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失态。他害怕,害怕在这陈府之中,也会遇到与林家有关的人,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只是另一场浮华梦。
我走在前面,心绪有些纷乱。正想着待会儿见到林管家,该如何留意谢青梧的反应时,身后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姑娘且等一等。”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微风拂过耳畔。我回过头,只见他快步上前,在我面前微微欠身。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帕子。
“您的衣角方才沾了些草屑……”他垂着眼帘,声音轻如细雨,透着小心翼翼的恭敬,“青梧帮您拂去可好?”
他的指尖捏着帕子的一角,悬在我湖绿色的裙角上方,并没有立刻落下,而是在等待我的允许。阳光下,他冷白的手指近乎透明,与雪白的帕子相映,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我有些怔住,下意识地拎起了裙角。他这才俯下身,专注地用帕子,将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草屑,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拂去。他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细致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损伤分毫。我垂眸看着他,看到他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到他光洁的额间,那曾被点上屈辱红钿的地方,在日光下似乎还隐隐留着一抹极浅的红痕。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回廊里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们两人之间,那轻不可闻的呼吸。
“好了。”
他终于直起身,收起了帕子。抬头的瞬间,他那双清澈的凤眼撞进我的视线,里面闪过一丝我来不及捕捉的、复杂而深邃的情愫,随即,他便像受惊的蝶,迅速垂下了眼帘。
“我们继续走吧,莫让林管家久等。”他后退了半步,恰到好处地让出了道路,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帕子的边缘。
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此刻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能感觉到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弥漫开来。这省亲的筹备,不知不觉间,竟成了我们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试探与靠近。只是,接下来与那位林管家的会面,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