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时光，转瞬即逝。这几日，我乐得清闲，将花园的事情全权交给了谢青梧。而他，也确实没让我失望。每日天不亮便起身，不是去花市与花商谈论各色花卉的搭配，就是带着夏师傅借他的几个花匠，在园子里亲手劳作。那片原本只有秋菊的角落，如今已经是错落有致，生机盎然。他甚至还寻了几块造型别致的太湖石，点缀其间，平添几分山野意趣。此刻，他正站在我面前，向我汇报着最后的布置情况。
今日，我让他换了一身雨后天晴的轻便袍子，绾了一对环髻垂在脑后，长发碧丝绸带结束，垂坠在青玉色的衣摆处，发间插几支玉白梅花银钗，一只天枝玉簪歪坠下来，别有一番妩媚。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因着连日的忙碌和些许的紧张，泛着薄薄的红晕，倒比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凡尘烟火气。
“姑娘，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他迎上前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目光掠过那片焕然一新的花园，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成就感。像是终于完成了得意之作，急于寻求表扬的小孩子。
“天香台阁与这金丝贡菊相得益彰。”他指向不远处那被丛丛秋菊簇拥着的桂木，微风拂过，果然送来一丝似有似无的甜香。“今早，桂花已经开了一些，香气四溢。”
汇报完毕，他便抬起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期待与询问:“不知姑娘可还满意?”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金黄的贡菊如云似霞，之间掺杂着点点细碎的桂花，细小的米白花朵，像星星的眼睛，一闪一闪。那香气，清甜而不霸道，恰好中和了菊花清冽的草木香，使得整个花园的香气都变得醇厚而富有层次。
我满意的点点头，正要开口夸赞一番，远远的却走来了松晴拉长的影子。她快速走到我身边，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地汇报:“小姐，宫里来人了！”
一句话，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散了花园里悠然自得的氛围。我心中一凛，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身侧的谢青梧更是反应迅速，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神色迅速收敛，整个人像是被拉满的弓弦，脊背挺得笔直，方才的那点轻松惬意荡然无存，他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一种属于深宅大院，属于权贵交锋的戒备姿态。
“姑娘莫慌，青梧陪您去迎接。”他的声音沉稳下来，仿佛刚才那个邀功般的少年只是我的错觉。他快步走到我身边，视线飞快地扫过我的裙摆，伸出细长的手指，很自然地俯下身，抚平我衣摆一处因为走动而形成的折痕。
“马车应该从正门进，咱们从花园里穿过去最快。”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那份镇定自若，竟比我这陈家小姐还要像样几分。我心中暗自称奇，却也知道，这不过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属于昔日世家公子的礼仪与本能。
“一路上我再与您确认一遍安排。”他低声补充道。
“嗯。”我应了一声，压下心头那一丝涟漪，随着他一同朝着前院走去。
然而，我们刚行至花园月亮门处，还未穿过去，就看见一个小太监提着袍角，行色匆匆地从另一条小径上奔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府里的管事。那小太监脸上满脸是汗，神情焦灼，显然是有急事。
“宣旨——”尖细的声音蓦然传来，带着宫规之下特有的穿透力。
我心头一跳，还未有反应，手腕便被谢青梧轻轻一拉。他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得矮下身子，两人一同跪在了冰凉的青石板路上。他的动作流畅而果决，没有半分迟疑。
“宣旨的公公脚步匆忙，不知这旨意是福是祸……”他垂首低目，神情恭敬中透着一丝忐忑，压低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只有我能听见。我能感受到，他的身形只是看起来平稳，但内心深处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小太监很快便到了眼前，展开一卷明黄的圣旨，清了清嗓子，高声唱读起来: “圣谕:今有贵妃陈氏，贤良淑德，聪慧广识，行事端方。今上念其恭良辅仁，特准归宁省亲！钦此——”
冗长的官样文章听得我耳朵起茧，但最后那几个字却清晰无比，我与府里闻声赶来的众人一同叩首，高呼:“谢主隆恩！”
直到宣旨的太监被管事恭敬地请去喝茶， 我才在谢青梧的搀扶下起身，。他扶我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忧虑更深。
“贵妃娘娘省亲，乃是陈府之大喜。”他声音轻和，视线却开始扫过因圣旨而有些忙乱的下人。“只是……这时间紧迫，姑娘，还需检查一下各处细节，莫要出了差错。”他微微蹙起那好看的眉毛，神色凝重，显然已经在心中快速盘算着各处需要注意的事项。
我点了点头，这份心思缜密，确实让我省心不少。我当即回到正堂，将各处管事又聚在一起，仔仔细细将所有流程和细节都盘问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才挥手让他们散去。又让沐雪带着人，通知府中众人，都按各自品级换上礼服，一并去省亲花园里的飞鸾小筑外等候。
一番安排下来，已是午后，谢青梧始终安静的跟在我身后，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待众人散去，他才低声道:“姑娘思虑周全，青梧佩服。”
他抬眸看了看天色，阳光已经没有那么灼人，暖融融地洒在园中。“此时已过午时，”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省亲花园，“我陪姑娘去亭子那里再看看?”
他的玉色袍子在微风里被吹动，发出细微声响，衬得他整个人越发俊美，却又奇异地透出一股风雨欲来时才能显现的坚韧。
我应允了。然而，我们才刚走到飞鸾小筑前的亭子里，便又有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通报:“禀小姐！贵妃娘娘凤驾已出宫门，正往府上来！”
这一次，谢青梧的神色越发庄重，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最后一次扫视四周。从花木的摆放，到侍从的站位，确认一切都井然有序后，才将目光投回到我身上。
“姑娘，贵妃娘娘应该很快就到了。”他微微向我靠近一步，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青梧站在您身后，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他双手交叠于身前，做出一个标准的恭立姿势，看似平静无波，但我却瞥见他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也是，那即将到来的，是天家的威仪，是皇权的象征，是他曾经熟悉却又一手将他推入深渊的那个世界的顶端。
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亲自带着人走了最后一圈，确保所有下人都各司其职，不敢有半分懈怠。随后，我才匆匆回房，在沐雪的帮助下换上了一身符合品级的，绣着缠枝芍药纹的宫装长裙，这才赶往花园里的飞鸾小筑，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爹娘和哥嫂会合。
谢青梧并未入内，而是像一个忠诚的侍卫，守在飞鸾小筑的门外。他目光警惕的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当我换好衣服出来时，
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惊艳，但那光芒转瞬即逝，立刻又恢复了高度的专注。
“姑娘，一切就绪。” 他侧身让开路，低声道:“马车应该快到府门了，我随您一起去迎接贵妃娘娘。”
我们一行人来到早已清空的主道上。不多时，远处省亲花园的牌坊下，便出现了一支蜿蜒而来的队伍。那煊赫的阵仗，让整个陈府都陷入了一种庄严肃穆的寂静中。
十几个手持朱红仪仗的太监走在最前，他们面无表情，步伐整齐划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其后，是十几名宫女，个个身着统一的青色宫装，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各式描金漆匣，里面想必是给家人的赏赐。再往后，是一顶巨大的，用明黄绸缎制成的宝珠华盖，流苏垂地，富丽堂皇。底下空无一人，由三四个小太监紧紧守着。这代表着皇权的“虚位”，其威严甚至胜过真人。华盖之后，是一队披坚执锐的禁卫军，他们神情冷峻，目光如刀，将一座金顶珠翠，流苏摇曳的金黄轿辇牢牢围在中间。
那轿辇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阳光照在金顶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轿前，有两名女官模样的女子在前面引着路。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姐姐从家里带过去的大丫鬟，名叫棠梨。另一个，则面生得很，想来是宫里指派的人。而那装饰华丽的轿辇之内坐着的，便是我那位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已是金尊玉贵的贵妃姐姐了。
“姑娘，贵妃娘娘的轿辇到了。”谢青梧在我身后低声提醒，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屏息与敬畏。
他微微侧过身，好让我站的更显眼一些，自己则自觉的后退半步，保持着一个侍从应有的恭敬姿态。可我能感觉到，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此刻却忍不住，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好奇，投向了那顶华丽得如同神龛一般的轿辇。
我深吸一口气，是时候了。
我朝父亲的方向挥了挥手，这是我们早已约定好的信号，父亲立刻会意，他整理了一下官袍，带着大哥二哥，还有小莫湘，以及几位借住的陈家堂兄弟，迈步上前，在道路左侧依次排开，准备行跪拜大礼。
就在此时，我转过身，在陈家众人的注目礼中，看了看谢青梧，然后轻轻在他的背上推了一下，将他推往我父亲所在的方向。我的掌心一定是灼热得能烧死他。因为我看到我将他推出去的一刹那，谢青梧眼里蓄满的错愕与不解，还有一丝丝淡淡的恐惧。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站过去，站到我爹那里去，和陈家的男儿一起，那里，才是他现在应该在的位置。
与此同时，母亲也已带着我，嫂嫂，以及我三妹，连同府中的女眷们，退后几步，在道路的右侧敛衽肃立，准备行礼。左右两列，男女分明，将一条准备迎接贵妃娘娘的主道清晰地划出来。
那只温软的手掌轻轻地推在他背上，力道不重，却好似带着千钧之力，将他给自己设定的，安全的“侍卫”这个角色中推了出来，推进了“陈家人”的队列里。
他有一瞬间的慌乱，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遭的喧嚣与寂静都好像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不容置喙的，清亮的眼睛。她要他去做什么？去……去陈家男丁的行列里?以什么身份？赘婿?夫郎?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得他晕头转向，头脑发蒙。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退回她身后那片狭小却安稳的影子里。可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坚定，不给他一丝一毫退缩的余地。
他看到了“爹”投来的目光，带着些许审视和……期许?不，或许那是幻觉……再抬头，却面对了莫湘弯弯的眼睛，带着孩童般的无邪，小小的少年是陈家一抹独特的风景线。此刻，那个小家伙，正在对着自己挤眼睛，恨不得亲自把他拉过去。
谢青梧的眼神一瞬间恍惚了，这对吗？这可能吗？不是幻觉……而是……真实?自己一度以为，在被推出来的那一刻，会面对无数或鄙夷，或讶异，或者是更为恐怖的，嫌弃的目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陈老爷眼里的平静，和陈家二位公子眼中的温柔。陈家众人的神色看不出来任何的波动，仿佛他是他们早已看惯的家人。
谢青梧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再迟疑，而是仔细地整理了衣袍，快步前行， 走到了陈老爷身侧，准备在队伍末端站定，还未等他站好，莫湘已经走出了队列，兀自一转，转到了他身后，把挨着陈家二公子陈时的位置，让了出来。
谢青梧浑身轻颤，又是一个不可思议，随后，他感觉到了一只软软的手指在戳他脊背。又是熟悉的感觉……只不过，这次不是她，而是……陈家最受宠的小郎君莫湘。小小少年伸出的手指白皙而有力，又将他重新推到了陈时下首，而推他的小家伙，正低头笑得一脸得逞。
谢青梧心头没来由地堵得慌，这接连二三的举动，让他真的猝不及防……陈家人的善意，更是轰得他不知所措，看着身边那个尚还稚嫩的面容，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才让自己忍住没有哭。
心中百感交集。曾几何时，父亲官居要职，每逢宫中贵人出行，他也是这般，作为前途无量的官家公子，站在迎接的队列里，身姿挺拔，意气风发。他见过比这更盛大的场面，也曾与天家贵胄谈笑风生。可如今，他却换了新颜，以陈家赘婿的身份，跪在另一个家族的行列里，迎接他想都不敢想的贵妃娘娘。
世事无常，一至于斯。喉头涌上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他却只能死死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将所有屈辱不堪，和往昔风月都埋在心底，只留下一副恭敬顺从的姿态。因为他知道，从她将他推出人群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仅仅是谢青梧，他还是陈凌的“夫郎”。是陈家名册上的一笔，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她的颜面。
我看着他挺直脊背，没有丝毫犹豫地融入陈家男丁那一色深色官袍中，那片飘摇的天青色袍角格外地突兀。但，陈家上下众人，没有任何波澜，没有起哄与嘲笑，他们平静的接纳他的加入，好似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他站在陈家男丁中，低头行礼，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那顶华丽的轿辇终于停下，一只戴着赤金护甲，纤细白皙的手，缓缓掀开了轿帘。
帘幕之后，我那位金尊玉贵的姐姐，又会是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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