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被一只戴着赤金护甲的纤纤玉手缓缓掀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绣着金凤的华贵裙角。紧接着，一张与我有七分相似，却更为雍容华贵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陈箐。如今，她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凤眸流转，唇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既有皇家的威仪，又带着归家的温情。她目光扫过众人，在父亲母亲身上稍作停留，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笑意便深了几分。
“臣等（臣妇）恭迎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山呼海啸般的请安声中，我与众人一同深深拜下。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父亲身后的谢青梧，身形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姐姐的声音温和响起，让众人平身。待那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尽数入了府，我才直起身，对着父母低语几句，便先一步坐上府内的小轿，赶在前面去安排事宜。
“爹娘带着其他的人在后面等贵妃姐姐发话，往哪里去玩，等下去哪里摆席。”我隔着轿帘吩咐着，心中已有了计较。
谢青梧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父亲示意他起身，他才缓缓直起腰。那双总是藏着雾气的眸子，追随着我的轿子远去，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向我父亲低声询问：“陈大人，我是否也该去看看姑娘有何需要？”
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父亲毕竟是久经官场之人，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去做什么？贵妃娘娘的轿子在前面，小心冲撞。”
谢青梧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立刻停下那半步欲抬的脚步，垂首恭敬道：“是青梧失言了，多谢陈大人提醒。”
他往后退了半步，站得比之前更加规矩，仿佛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只是那双眼睛，却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朝我离开的方向悄悄望来。风拂过，他身上那红纱衣袂轻轻摆动，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孤单落寞。
我并未去太久，只是确保姐姐将要落脚的暖阁一切妥当。待我回来时，便看到他依旧站在原处，像一棵等待着主人的孤竹。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迅速恢复了那份恭谨的平静。
“姐姐说要看花园里那片竹林，就在里面跟我们说话。”我言简意赅地传达了指令。
“竹林……”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光微动，“姑娘，那我是否要去竹林那边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双手又不自觉地交握起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显露出他面对皇权时那份深入骨髓的紧张。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让他这样远远地候着，倒显得我刻意将他隔绝在外。于是,我淡淡开口：“你和我去。”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从他眼底深处漫上来。他忙不迭地跟上我的脚步，与我并肩而行，却又很识趣地落后我半个身位。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能随姑娘一同前去，是青梧的荣幸。”
路过父亲母亲时，他恭敬地颔首示意，姿态无可挑剔。行至竹林附近，远远看到前方那顶华丽的轿辇和周围侍立的众多宫女太监，他像是被那股无形的威压所慑，下意识地又落后了半步，姿态愈发恭谦。
“贵妃娘娘就在前面了吧？”他轻声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家人不多，其实也没有很复杂的规矩。”我安抚他道，“姐姐要我们一家人都去，她说好久没有见家人了。那片竹林里，父亲建了一个竹子搭的暖阁，清静雅致。”
他跟着我走进那片熟悉的竹林，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带来一阵清冽的草木香气。看着眼前那座完全由竹子搭建的精巧暖阁，他眼中不禁流露出赞叹，但更多的还是忐忑。“能与姑娘一家一同拜见贵妃娘娘，青梧深感惶恐。”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略显凌乱的红衣，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我，“姑娘，等会儿青梧该如何自处？”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我赠予他的玉佩，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给他带来一丝镇定。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姐姐已经下了轿。她身着一袭常服，虽不如宫装那般繁复，却依旧华贵逼人。她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随行的宫人都退下。我立刻会意，使了个眼色，一旁的管事便机灵地领着那些宫女太监们去上房用茶点。毕竟是宫里的人，怠慢不得。
谢青梧见状，心中愈发谨慎，低声在我耳边说：“姑娘考虑周到，宫里人规矩多，这般安排确实妥当。”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姐姐的身上，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用余光飞快地打量，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眼神。
姐姐遣散了众人，脸上那份属于贵妃的威仪便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家人的亲昵。她很大方地笑了笑，隔着几步远，朝我招了招手，喊着我的小名：“凌儿，快过来让姐姐瞧瞧。”
她一唤我，谢青梧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垂下眼眸，将通往姐姐面前的路完全让了出来。那身红纱衣袂被竹林间的微风拂动，在一片苍翠欲滴的绿意中，红得格外扎眼，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凄清。
“姑娘快去吧，贵妃娘娘在唤您呢。”他轻声催促，双手交叠于身前，指尖轻轻相扣，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要将自己变成一幅融入背景的画。
我笑着朝姐姐走去，正要开口，却听见姐姐身边那位最得力的掌事宫女棠梨，忽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整个竹林:
“娘娘宣，谢氏青梧见——”
那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谢青梧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的呼吸瞬间凝固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僵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陈凌和那位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眼中满是惊愕与无措。
宣……..宣他？
为什么？是自己方才哪里失了礼数，冲撞了贵人？还是自己这身不祥的红衣，碍了娘娘的眼？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涌，让他心胆俱裂。
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死死攥住了红衣的下摆，布料被他捏得变了形。他求助般地看向陈凌，声音微颤，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姑娘.…”我，我该如何是好？”
他看到陈凌对他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去啊。”
那声音平静而笃定，像一只温暖的手，将他从冰冷的恐慌中稍稍拉回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慌乱，迈开仿佛有千斤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地上斑驳的竹影和自己红色的衣角。最终，他在离贵妃娘娘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缓缓弯下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罪臣谢青梧，见过贵妃娘娘。”
他的声音还算平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青石板，那上面点缀的红色花钿，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也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像一张脆弱的纸。
“什么罪臣？”姐姐陈箐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她伸手从侍女端着的盘子里拈起一块点心，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眯着眼睛问他，“你如今在家里，也这么称呼自己吗？”
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拉家常，可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谢青梧紧绷的神经上。他身体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道：“回娘娘，青梧自知身份卑微，且谢家曾蒙冤，不敢以寻常身份自居。”
他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妃，又迅速低下，仿佛多看一秒都是亵渎。“如今在陈府，青梧只是姑娘的……夫郎，不敢有半点僭越。”
他说出“夫郎”二字时，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那是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自我认知。
我心中微动，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姐姐又笑了。
“我可是听皇上说了，免了你的罪呢。”她说着，不忘招呼我们都在暖阁外的石凳上坐下。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在谢青梧的头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一滞，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光芒，却又因为这喜悦来得太过突然而不敢贸然相信。他迟疑着抬起眸，看向姐姐，嘴唇微微颤抖，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谢、谢娘娘天恩……”
他双腿一软，险些就要瘫倒在地，忙用手撑住，重新屈膝行礼。“可……...青梧从未接到过正式的赦令，心中还是不免惶恐。”
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先坐下。他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了半个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
姐姐将手中的茶点放下，擦了擦手，才正色道：“那事儿还没完，还有点小尾巴，所以没有正式通知你。但是，口谕也是圣旨，你接着吧。”
“小尾巴”三个字，让我心中一凛，看来谢家的案子背后，果然还有未尽的纠葛。但此刻，更重要的是眼前。
谢青梧的心猛地一跳，再无半分犹豫，立刻从石凳上滑下，重新跪倒在地。他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红衣，双手伏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罪臣谢青梧，恭听口谕！”
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在他那身红衣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掩盖他此刻虔诚到极致的紧张与期待。
姐姐看着他伏地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柔和了许多。“今日不宣旨。我代皇上告诉你，往后，谢家是清白的。你，和你弟弟。”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亲切：“对了，谢家二小子，听说在陈府读书，如今该放假了吧？带来我见见。”
谢家是清白的.…..
这五个字，如同春雷贯耳，如同甘霖入心，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备与坚强。
谢青梧的眼眶瞬间通红，他伏在地上，紧咬着下唇，却依旧无法抑制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泪珠一颗颗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无声无息，却蕴含着无尽的酸楚、委屈、与绝处逢生的狂喜。
他用力地叩首，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谢娘娘隆恩！”他的声音哽咽难平，几乎不成调。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上，已是泪痕交错，却又带着一种雨过天晴、破茧重生般的喜悦光彩。
“青梧替弟弟谢过娘娘！”他想到那个尚在稚龄的弟弟，想到他不必再背负罪臣之子的名声，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弟弟他……他在陈府一切安好，学业也有进步，只是不知娘娘何时方便，青梧这就去唤他前来。”
他说着，便双手撑地，急切地想要起身去寻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去吧去吧。”姐姐笑着挥挥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掰了一块核桃酥，举在手里，朝着不远处我三妹夫的方向喊道，“湘湘在不在？”
谢青梧听到贵妃娘娘唤莫湘的名字，便知自己可以退下了。他恭敬地再次行礼，然后起身，转身便朝竹林外走去。他的步伐略显急促，心中既兴奋又紧张。路过我三妹夫莫湘身边时，他还不忘停步，轻声道：“三妹夫，贵妃娘娘唤您呢。”
说完，他便加快了脚步，朝着弟弟所在的院落飞奔而去。那身嫁衣般的红衣在青翠的竹林中穿梭，如同一道流动的血色光影，又像是一团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看着他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这个曾被无情折断的美玉，在经历了无边黑暗的磋磨之后，终于要重焕光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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